灯火明亮,王婆子不见了。
谢竹茹的目光却不肯从方才那片月光投下的地方挪开,只固执地钉在方才那片空地上。
谢康年想,自己这个女儿好像快疯了。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说点什么来缓和当下僵硬的局面,却一句话也吐不出口。
他该说些什么呢?
妻子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却如同看守珍宝般严防死守,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稍想亲近,都被视为觊觎。
日久天长,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疏离,只私下嘱托老管家山叔代为看顾。
他以为他做的还算不错,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父女二人竟已经生疏至此了。
反而是一边的老管家谢山,那满脸真切的焦灼,更像一位心疼女儿的父亲。
于是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索性示意山叔开口。
山叔早已心急如焚,得了示意,却未急于发声。他先是从温着的壶中倒出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到谢竹茹手边:“小姐,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吧?”
微烫的杯壁猝不及防地贴上谢竹茹冰凉的指尖,那温度让她猛地一颤。
恍惚间她竟似又感受到白日里那喷溅而出的、带着体温的黏腻血液。
她手一松,下意识就想将手中的茶杯扔出去,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山叔担忧的目光。
山叔在担心她。
那目光像一根细绳,拉住了她即将崩溃的神志。
她猛地收紧手指,更紧地握住了茶杯,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颤抖着抬起手,强忍着喉间的翻涌与恶心,饮下杯中温热的液体。
温的、热的、甜的、还有一丝微微的辛辣。
是红糖姜茶。
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猛地冲上了眼眶,她眨了眨眼,想对山叔道句谢,可这茶太辣了,辣得她说不出话,辣得她眼睛都花了。
她隔着眼前的水雾看着面前已现老态的管家,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头——她想说自己很害怕,想问自己是不是害他担心了,想问自己是不是很没用,想问杀了人的自己是不是坏透了,可嘴巴和眼睛都不听她的使唤。
嘴巴像蚌壳一样紧紧闭着张不开,眼泪却哔哩啪啦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她想,她要是山叔的孩子该有多好?
可惜,她是谢竹茹。
是谢家的谢竹茹、王氏嫡女所出的谢竹茹、是周全体贴的谢竹茹、是永远带笑的谢竹茹、是不能出错的谢竹茹。
而如今,这个不能出错的谢竹茹,却犯下了弥天大错。
家里会如何惩处她?禁闭?罚跪?送去道观寺庙?还是……直接逐出家门?
她心下竟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什么都好,哪怕是赶出家门也罢,她都受着。
只是可惜……自己刚刚交到了真心的朋友,还刚刚与张占春互通了心意……
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毕竟他们都是那么良善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跟自己这样的杀人凶手在一起呢?
终究是她不配。
看着谢竹茹灰败的面色和暗下去的眼神,谢康年简直不敢将面前的这个人与那个周全大方令他骄傲的长女联系到一起。
这孩子……怎么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他虽然与谢竹茹不太亲密,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儿。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试图带上些许父亲的温和:“既不愿嫁你表哥,不嫁便是。”
“只是之前……为何不早些与爹说?若爹知晓你的心意,断不会逼你至此。哎,你又是何苦……何至于此啊?”
谢竹茹的泪水蓦然止住,她反应了片刻,才明白父亲话中之意。
他这是在……责怪她?
她心中怒火灼烧,但却几乎要笑出来。
与他说?他何时给过她开口的机会?
自己这位繁忙的父亲总是见不到人影,每日她也不过能在晚饭见到这位父亲一面罢了。
而谢家用饭的时候向来讲究吃不言寝不语,素来最讲规矩的她,又如何会打破这个规矩?
那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更何况,父亲并非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幼时不是没有尝试靠近父亲,换来的却是母亲的一顿毒打!
那时,这位父亲又在何处?
一家之主若真想管,岂会任由妻子如此对待嫡女?
只怕是……以她这个女儿的顺从来换取妻子的冷静与家族的体面罢了。
就连山叔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一个一家之主,真的毫不知情吗?
唯一值得她心存一丝感激的,或许便是他尚存些许良心,托付山叔看顾她几分。
想到此处,谢竹茹只觉得无比倦怠,先前那点激动的情绪也冷却下来。
过去的她不敢争,不敢怨,努力做个听话的乖小孩,可自己换来了什么呢?
但如今,她可是连人都敢杀了!
她若是一如既往的懦弱,那王婆子不是死得太冤了吗?
于是她突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康年,突然露出了一个极讽刺的笑出来。
“父亲此刻又何必说这些惺惺作态之语?”
她淡淡道:“我厌恶王家表哥,您当真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再来扮这慈父模样?”
谢康年愕然,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才找回声音,指着她气道:“你、你……你这是何等态度?怎可如此与父亲说话!”
真没意思。
谢竹茹想。
她索性将话挑得更明白些:“母亲这些年是如何待我的,父亲您,当真毫不知情吗?”
不等谢康年辩解,她抬手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意更冷:“不必搪塞,女儿心中明白。”
“母亲出身王氏嫡支,若非事出有因,怎会下嫁于您这位谢家旁支之子?”
“母亲是下嫁,而您则是上娶。”
“而能有什么事,叫王家亏了血本,将母亲嫁给您……我想,该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丑闻吧?”
谢竹茹的头脑此刻史无前例的清醒,原来的疑惑一桩桩一件件联系了起来,一个答案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而这丑闻……十六年前,似乎还不是如今的王谢‘上两家’,而是‘上三家’?”
谢康年面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山叔也是大惊失色,开口阻止道:“我的好小姐诶,您可千万不要在胡思乱想了,那都是没有的事……”
谢竹茹却不管不顾道:“那家……是姓韦吧?”
“韦氏倾覆之后,母亲便迅速嫁入了谢家。”
“母亲……是不是与当年的那位韦氏公子有所牵连?”
谢竹茹的眼睛亮的惊人,一字一句道:“我是不是……并非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