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踏入杭州刺史府时,脚下踩过的是撕碎的唐旗和未干的血渍。府库洞开,绸缎与铜钱散落一地,与阵亡军士的残破衣甲混在一处,形成一种诡异而奢靡的狼藉。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几乎被更浓烈的酒肉香气盖过,他的将士们正在这座富甲天下的名城中进行一场毫无节制的狂欢。
“大王,初步清点,钱帛粮米堆积如山,够我军支用数年!”一个部将兴奋地禀报,脸上泛着劫掠后的红光。
黄巢志得意满,踱步到原本属于董昌的座榻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杭州的轻易得手,极大助长了他的骄狂。他捻着须髯,目光仿佛已越过眼前的繁华,看到了更北方的中原大地。
“董昌溃逃,浙西已胆寒。苏杭苏杭,杭州已下,苏州岂能独存?”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钱镠?哼,去年侥幸让他唱了出空城计,今回本王六十万大军压境,倒要看看他还有何伎俩!”
他麾下谋士有人谨慎开口:“大王,苏州虽经王郢之乱,然钱镠善抚士卒,城防修缮已有一年多,恐非杭州可比。是否……集中兵力,先克苏州,再图北上?”
黄巢一摆手,打断了他:“区区苏州,何须本王六十万大军亲临?钱镠小儿,癣疥之疾耳。中原空虚,正宜速取!若在江南耽搁日久,恐生变故。”
他的战略已然成型,带着一股流寇特有的跳跃和傲慢:“传令!大军休整五日,而后兵分两路!”
“主力四十万,随本王西进,再攻宣州!”他眼中闪着光。宣州去年曾被他打破,此次轻车熟路,正好作为北进中原的前进根基和跳板。“在宣州休整,筹集渡江船只,只待东路军拿下苏州,出了本王心中这口恶气,便两军会师,自采石矶渡江,直捣洛阳、长安!”
他顿了顿,看向麾下最能打的大将之一:“尚让!”
“末将在!”一个身材魁梧、面带悍色的将领出列。
“与你二十万人马!精锐五万,辅兵仆从十万,另配工匠、辎重、火头军五万。给本王踏平苏州,取钱镠首级来见!”黄巢下令,为了确保尚让能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他几乎将随军家属都留在了中军,派给尚让的都是能战之兵和保障力量。
“末将领命!必破苏州,献捷大王!”尚让信心满满,二十万对一座苏州城,在他看来,已是牛刀杀鸡。
五日后,黄巢携四十万大军(其中真正可战精锐约十万,仆从军十万,余者皆为随军家属、工匠、裹挟的民众)浩浩荡荡西向宣州。而尚让则率领东路军,如同一股浑浊的巨流,涌向东北方的苏州。
苏州城头,气氛凝重如铁。
钱镠扶着垛口,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逐渐升腾、连天接地的烟尘。探马流星般来回飞奔,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峻。
“报!巢贼东路主帅尚让,率军二十万,距城已不足五十里!”
“报!贼军漫山遍野,不见首尾,先锋已抵胥门外!”
“报!贼营连绵数十里,正在伐木立寨!”
诸将肃立身后,人人面色严峻。二十万!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守将窒息。苏州城内,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万余人。董昌带来的残兵,还需休整不算在内。
新来的董昌站在一旁,脸色灰败,杭州之败的阴影仍未散去,他喃喃道:“二十万……这……如何守得住……”
钱镠却突然笑了,笑声清朗,打破了城头的死寂:“二十万?好大的阵仗!黄巢也太看得起我钱镠,看得起我苏州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众将:“诸位怕了?”
成及、屠环智、赵荒、朴正雄等一众将领猛地挺直腰板:“愿随主公死战!”
“不是死战,是必胜!”钱镠斩钉截铁,“黄巢分兵,乃自取败亡!其主力西去,意在速通长江,心已不在此地。这二十万人,看似庞大,实则攻坚之心不坚,乃偏师疑兵尔!”
他手指城外正在铺开的庞大营寨:“况且,尔等细看,贼势虽众,旗号杂乱,部伍不齐,喧哗鼎沸,此乃乌合之众!我苏州城,经年修缮,粮草充足,将士用命,百姓同心!何惧之有?”
他的自信和冷静迅速感染了众人。钱镠当即下令:“全城戒严!依先前部署,各守其位!周逵,督率民夫,昼夜不停,加固城防,搬运磙木垒石!成及、屠环智、赵荒、朴正雄!”
“末将在!”四人踏前一步,皆是军中骁将。
“你四人,各领一万兵马,分为两班。每日两将当值,负责城墙守御,另两将率部于营中休整,次日轮换!贼若攻城,当值者死守,休整者随时准备登城支援!”
“末将遵命!”
钱镠最后看向自己身边一支全身黑甲、沉默如山的部队——这是他最核心的亲军,人数仅一千的悍卒——翁山铁卫。
“尔等为总预备队,驻守钟楼,何处告急,便往何处填塞缺口!”
“诺!”赵辰沉声应命,声如金石。
命令一道道传下,原本有些慌乱的苏州城,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迅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战争的阴云压下,反而激起了军民同仇敌忾之心。
次日,天刚蒙蒙亮,沉闷的战鼓声便从城外传来。
尚让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遥望苏州城。只见城墙巍然,旌旗严整,垛口后面寒光闪烁,显然守备森严。与他预想中一鼓而下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皱了皱眉,心中那丝因兵力庞大而产生的轻慢稍稍收敛。“这钱镠,倒真有几分布置。”
但他并不以为意。二十万对四万,兵力是绝对的碾压。“传令!第一阵,仆从军五万,分四面围攻!试探虚实,消耗守军!”
命令下达,黑压压的仆从军——大多是沿途裹挟的流民、降卒,被督战队驱赶着,扛着简陋的梯子,如同潮水般涌向苏州城墙。
城头上,钱镠并未亲临第一线,而是坐镇中央鼓楼,静观战局。
今日当值的,是成及与屠环智。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城墙上箭如雨下,缺乏甲胄保护的仆从军成片倒下。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响彻原野。但后面的人依旧被驱赶着向前,终于有无数梯子架上了城墙。
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仆从军战力不强,但人数实在太多,蚁附而上,给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滚木垒石不断砸下,热油倾泻,城墙下很快堆积起厚厚的尸体。城头上,守军也与冒死登城的贼兵展开血腥的肉搏。成及、屠环智奔走呼喝,奋力厮杀,才堪堪稳住阵线。
战至日落,仆从军死伤惨重,士气崩溃,潮水般退去。城墙上,守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伤亡逾两千,人人疲惫不堪,许多地段垛口被毁,需要连夜抢修。
尚让在中军大帐听到战报,面无表情。仆从军的死伤,他并不心疼。“明日,再上五万仆从军!继续攻!本王倒要看看,钱镠有多少人可以耗!”
第二天,同样的惨剧再次上演。又是五万被驱赶上战场的仆从军,在督战队的钢刀下,向城墙发动绝望的冲击。守军依旧苦战,轮换休整的赵荒、朴正雄部也提前登城助战。伤亡依旧惨重。
第三天,第四天……尚让似乎铁了心要用仆从军的命来填平苏州的城墙。每天都是数万人的轮番猛攻,每天都是尸山血海。
城内的压力也与日俱增。钱镠的那一千铁卫,早已化身救火队,哪里出现险情就冲向哪里,往往能以凌厉的反击将登城的贼兵赶下去,但自身也有折损。四万守军,在连续不断的消耗下,伤亡数字不断攀升,第一天就损失了两千,虽然随着守城经验增加,日后每日伤亡逐渐减少,但十天下来,累计伤亡也已近万!苏州城的防御,如同被不断敲打的巨石,表面依旧坚硬,内部已出现细微的裂痕。
然而,站在钟楼上的钱镠,目光却越来越亮。
他看到了城外贼军营地的变化。仆从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全靠督战队血腥弹压。而尚让真正的精锐那五万人,却一直按兵不动,养精蓄锐。
“尚让是想耗光我军的力气和守城器械,最后再用精锐一击必杀。”钱镠对身边的屠环智道,“可惜,他忘了,他的兵,不如我的兵耐耗。他的决心,也不如我的决心坚定。”
十天了,苏州城依旧巍然屹立。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仿佛整个大地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尚让预想中的速胜没有到来,得到的只是一份份触目惊心的伤亡报告——十天,光是仆从军就死伤超过五万!辅兵辎重也损耗极大。
而苏州城头,那面“钱”字大旗,虽然破损,却依旧在硝烟中猎猎飘扬,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城外二十万大军的无能。
尚让终于坐不住了。他的耐心和轻蔑,在这座坚城和巨大的伤亡面前,被消磨殆尽,转而化为一种焦躁和暴怒。黄巢主力正在西进,若他迟迟不能拿下苏州,届时如何交代?
他猛地站起身,盯着苏州城头,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传令!休整一日!后日……中军精锐尽出!本王要亲自督战!不破此城,誓不罢兵!”
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苏州城内外,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决战前令人窒息的压抑。钱镠接到探报,只是轻轻抚摸着剑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鱼,终于要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