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茹在公寓里坐立不安。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九点,周瑾瑜依然没有回来。这在以往是极少见的情况。慈善义卖成功带来的那点微末喜悦,早已被不断滋生的担忧吞噬。
她反复回想白天的细节,确认自己的表现没有露出破绽。与小野寺夫人的短暂交流,佐琳娜夫人的热情,其他太太们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一切似乎都符合预期。可为什么周瑾瑜还没回来?是警察厅有紧急公务?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船夫”、“马猴”、关东军参谋部的阴影、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清水一郎……无数个危险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走到窗边,第三次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将光秃秃的树影投在积雪的路面上,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考虑是否要冒险用死信箱发出预警信号时,门口终于传来了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
顾婉茹猛地转身,心脏怦怦直跳。
门被推开,周瑾瑜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眼神深处似乎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检查窗户,只是沉默地脱下大衣,动作略显僵硬。
“你……怎么了?”顾婉茹上前接过他的大衣,触手一片冰凉,显然他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出事了吗?”
周瑾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边,拿起凉水壶,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才稳住,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只是紧紧握着杯子,仿佛要从那点冰凉中汲取一丝镇定。
“今天厅里开了个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后的平静,“清水一郎亲自主持的。”
顾婉茹的心一沉。清水一郎,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危险。
“什么会?”
“案例分析会。名义上是总结近期几起悬案,交流办案经验。”周瑾瑜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但实际上,是清水在向我们展示他的……‘手艺’。”
他抬起眼,看向顾婉茹,眼神锐利得让人心惊:“他管这个叫‘心理侧写’。”
“心理侧写?”顾婉茹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不解。
“就是通过罪犯在现场留下的行为痕迹,反向推断他的性格、习惯、成长背景甚至心理状态。”周瑾瑜解释道,语气凝重,“他分析了三起案子,一起仓库盗窃,一起人口失踪,还有一起……疑似内部人员泄密。”
当周瑾瑜提到“内部人员泄密”时,顾婉茹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滞了一下。
“他说的很详细,甚至推断出那个‘不存在’的泄密者,可能是个‘左撇子,有一定文化修养,性格谨慎,善于伪装,并且对周围环境有着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周瑾瑜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顾婉茹的心上,“他说,这样的人,往往能构建出‘完美的伪装’,将自己彻底隐藏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完美的伪装!一滴水汇入大海!
顾婉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这描述……这描述听起来为什么那么熟悉?谨慎,善于伪装,观察力强……这几乎就是周瑾瑜,或者说,是他们这类潜伏者必须具备的特质!
“他……他是在说你吗?”顾婉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确定。”周瑾瑜放下水杯,手指用力按在桌面上,指节泛白,“他没有指名道姓,甚至没有明确指向任何具体的人。他只是在阐述一种‘可能性’,一种他基于理论和零星线索构建出来的‘罪犯画像’。”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说的每一点,都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刮在可能知情者的神经上。他在试探,在用这种方式逼迫潜在的怀疑对象自己露出马脚。会场里当时安静得可怕,我能感觉到,不止我一个人在冒冷汗。”
顾婉茹可以想象那个场景: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清水一郎用他那温和而清晰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解剖着“完美的伪装者”,台下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是如何的如坐针毡,强装镇定。
“他还说了什么?”顾婉茹急切地问。
“他说,这样的伪装者,通常会有一种‘表演型人格’,他们享受在不同身份间切换的快感,但往往会在某些细节上露出破绽,比如……对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物品,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和摆放习惯;或者,在听到某些特定的词语、旋律时,会有瞬间的不自然反应。”周瑾瑜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客厅里几件物品的摆放位置——那都是他按照特定习惯放置的,既是伪装的一部分,也暗含了警戒的用意。
顾婉茹也瞬间想起了自己那本藏在衣柜深处的、用密码写就的日记本,想起了周瑾瑜告诉她死信箱位置时那郑重的神态……这些,难道都是清水一郎口中的“异乎寻常的执着”?
“他这是在……撒网。”顾婉茹喃喃道,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清水一郎不再满足于常规的搜查和审讯,他开始用更精细、更恶毒的方法,从心理层面瓦解他的猎物。
“没错,撒网。”周瑾瑜肯定了她的判断,眼神冰冷,“他在逼我们犯错,逼我们在压力下做出不自然的反应。今天这个会,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盯上我们了,或者说,他盯上了他怀疑隐藏在警察厅内部的‘钉子’。”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慈善义卖带来的那点进展,在清水一郎这精准而危险的心理侧写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在暗处,可清水一郎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或许早已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他们,只是还在等待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待他们自己沉不住气。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顾婉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心理攻势,她不知道该如何防御。
周瑾瑜沉默了很久,久到顾婉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于抬起头,眼中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坚硬的决心。
“他越是逼我们,我们越不能慌。”周瑾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切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要比平时更自然,更‘普通’。”
他走到顾婉茹面前,目光直视着她:“记住,我们是‘周瑾瑜’和‘林秀云’,是这哈尔滨城里千千万万普通夫妻中的一对。我们胆小,我们巴结上司,我们为柴米油盐操心。我们没有什么‘完美的伪装’,我们只是在努力活下去。”
他的话语像是有一种魔力,渐渐抚平了顾婉茹心中的惊涛骇浪。是的,不能慌,慌就输了。
“慈善义卖那边,有机会就继续接触小野寺夫人,但不要刻意。‘马猴’和‘船夫’的线,我会继续暗中追查。”周瑾瑜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仿佛刚才那个略显失态的人不是他,“清水喜欢玩心理战,那我们就陪他玩。看谁先露出破绽。”
然而,就在两人稍微定下心神,准备应对清水一郎的心理攻势时,第二天上午,周瑾瑜安排监视码头区的老金,却派人火急火燎地送来一个口信。
口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船夫’常去的那家‘悦来’赌坊后巷,发现一具男尸,脸被划烂了,看打扮……像是‘船夫’。”
(第三十四章 完)
【下一章预告:“船夫”突然被灭口,周瑾瑜冒险前往现场,试图寻找线索,却发现自己似乎晚了一步。而在“船夫”死亡的现场,他发现了一个微小的、不寻常的物件——一枚特制的弹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