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嫪十七活得如同惊弓之鸟。哪怕是清晨窗外传来的第一声鸡鸣，都能让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着警惕地望向门口，生怕下一秒就有带着刀光的人破门而入。
点卯时，他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低垂着头，不敢与同僚有过多眼神接触。监工吏卒的呵斥声从前传来，他的身体都会条件反射般一颤，手里的木简险些滑落。劳作时，他埋头整理文书、擦拭书架，指尖却总带着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抖，连灰尘落在衣袖上，都觉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到了回屋的时辰，他走得比谁都快，脚步匆匆，后背却始终紧绷着，仿佛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他重复着以往的生活轨迹，可那份只想在乱世中苟安的心态，早已被项羽留下的阴影彻底碾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每一个靠近他的同僚，哪怕只是随口问一句 “今日文书整理得如何”，都能让他心惊肉跳，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人是不是赵高派来的密探？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每一个投向他目光的上官，哪怕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扫过，他都觉得那目光里藏着审视与怀疑，仿佛自己的秘密早已被看穿。就连街头偶然对视的陌生人，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脚步更快几分，生怕对方是项羽安插在市井中的眼线，正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枚灰黑色陶片被他用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里三层外三层，直到摸上去再也感受不到陶片的棱角，才小心翼翼地藏在屋角一块松动的砖石下。可即便如此，那陶片依旧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夜里躺在床上，他总觉得砖石下有热量传来，顺着床脚爬上来，烫得他辗转难眠。他甚至会在半夜突然惊醒，披衣下床，蹲在墙角，抠开砖石确认陶片还在，才能稍稍安心，可那份恐惧却像藤蔓一样，早已缠绕住他的心脏，怎么也甩不掉。
他开始被迫用另一种视角观察这座熟悉的官寺和云阳城。以往他只关注文书上的字迹是否清晰、库房的物品是否规整，如今却忍不住留意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发现送往咸阳的文书似乎变得更加频繁，以往三五日才有一次的驿马，如今几乎每日都能在官寺门前看到，驿卒脸上带着匆忙的神色，卸下的文书用红色的封条封着，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押送的囚犯中，也出现了更多面容憔悴、身着儒衫的读书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绝望，被锁链锁着的手腕上还留着未愈合的伤痕，显然在狱中受过不少折磨。
酒肆里，他偶尔会借着买酒的机会停留片刻，听着邻桌食客的闲谈。“荧惑守心” 的说法越来越频繁地被提及，有人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天示警，大秦要完了；还有人偷偷议论 “祖龙死而地分” 的流言，话刚说完，又立刻惊恐地捂住嘴，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听去，原本喧闹的酒肆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酒杯碰撞的轻响，那份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市集上，粮价也在悄无声息地上涨，往日一文钱能买的粟米，如今要两文钱才能买到，百姓们攥着手里的铜钱，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的愁苦又深重了几分，连平日里叫卖的小贩，声音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惫。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秦末乱世的景象隐隐吻合。每多发现一处异常，他心里的恐惧就加深一分，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大秦这座巍峨的大厦，正在一点点出现裂痕，即将崩塌。
项羽没有再出现，可那座无形的牢笼却时时刻刻困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尝试着如项羽所说，找了一块不起眼的木牍，用炭笔机械地记录下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某日押送囚车从三辆变成了五辆，囚犯多是青壮年；某位来自咸阳的特使态度傲慢，对云阳狱的官吏颐指气使，似乎在催促着什么；酒肆里听来的关于骊山陵和阿房宫徭役加重的小道消息，据说又有不少民夫累死在工地上...
每一次记录，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感和负罪感。握着炭笔的手微微发抖，看着木牍上的字迹，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叛徒，一边享受着大秦给予的小吏身份，一边却在暗中记录着它走向灭亡的证据。可他不敢停，项羽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那枚陶片的重量还在掌心残留，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场危险的 “游戏”。
一日，他奉命清理一批刚从咸阳转运来的旧竹简。库房里灰尘弥漫，呛得他连连咳嗽，指尖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翻找，偶尔会有破碎的竹片滑落。就在他弯腰去捡一片掉落的竹片时，目光无意瞥见一份卷在最里面的竹简，那是一份来自三川郡的简报。他随手展开，竹简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写着 “近日雨多，恐伤禾稼，或有流民滋扰”。
三川郡... 这个地名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猛地想起，记忆中陈胜吴广起义的大泽乡，似乎就在三川郡附近！雨多伤禾稼，流民滋扰，这不正是起义爆发的前兆吗？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库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他还是觉得不安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然后，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卷竹简悄悄抽了出来，塞进了另一堆等待销毁的废简之中。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剩下的竹简整理好，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贴在背上，黏腻而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向项羽证明自己的 “价值”，让项羽相信他没有敷衍了事？还是潜意识里，那颗被压抑了许久、不甘随波逐流的心，在试图抓住一点点主动权，哪怕这份主动权可能会让他万劫不复？他说不清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既恐慌又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夜里，他再次被噩梦惊醒。这一次，他梦见的不再是遥远的战火和阿房宫的烈火，而是自己被绑在木驴上，在云阳的街道上游街示众。周围挤满了人，有人朝他扔石头，有人对着他破口大骂，还有人露出麻木的神情，那些面孔模糊不清，却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高台之上，赵高穿着华丽的官服，正对着他阴冷地笑，手里拿着那份他藏起来的三川郡简报，声音尖锐地说：“嫪十七，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老夫吗？”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坐在床上，久久无法平静，只觉得未来一片黑暗，而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乱世的洪流中漂泊，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