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
作为帝国最富庶的地区，这里的工业化进程甚至比京畿地区更为迅猛。
由张承业负责的江南织造局，更是整个帝国最早的工厂，是帝国工业体系的标杆和骄傲，其生产的丝绸和棉布，不仅畅销全国，甚至已经通过海路，远销东瀛和南洋。
张承业被调往天津总局后，接替他的是他的得意下属，沈文言。
沈文言年轻气盛，一心想在江南做出比张承业在天津更耀眼的成绩，向皇帝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种急于求成的心理，让他将“效率至上”的原则推向了一个极端。
沈文言的办公桌上，摆放着最新的生产报表。
产量再次突破记录，利润率稳步上升，这些漂亮的数字，让他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他坚信，自己正在为皇帝陛下的宏伟蓝图，添上最光彩的一笔。
然而，就在他工厂里，那间闷热、潮湿、充满了棉絮和噪音的厂房里，是另一番地狱般景象。
数百名女工挤在狭窄的过道里，日夜不停地劳作着。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出头，年纪最小的，甚至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女童。
空气中弥漫的粉尘让她们不停地咳嗽，染料刺鼻的气味熏得她们头晕眼花，为了节省成本，厂房里没有任何通风和防护设备。
“咳咳……咳……”一个名叫阿香的年轻女工，用手帕捂着嘴，咳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五天，每天都超过十二个小时。
高强度的劳作和恶劣的环境，让她的身体迅速垮掉。
突然，她旁边的一个童工，因为打瞌睡，一只手不慎被卷入了飞速运转的机器齿轮中。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鲜血瞬间染红了周围的棉纱。
工头闻声赶来，看到的不是受伤的孩子，而是被卡住的生产线。
他嫌恶地皱了皱眉，粗暴地叫人把哭嚎的童工拖走，然后对旁边的维修工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机器修好！耽误了今天的产量，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沈文言很快就收到了这次生产事故的报告。
报告上写着，“三号车间c-13纺纱机因操作员失误，停机维修半个时辰，导致产量下降0.2%。责任人已处理。”
他看完后，眉头紧蹙，在报告上批了“加重罚款，以儆效尤”八个字，然后便将其丢到了一边。
在他眼中，这些无法标准化的工人，是生产环节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他们的病痛和生死，远不如报表上那下降的0.2%来得刺眼。
他发往京师的电报里，依旧是那些光鲜亮丽的产量和利润数据，对工厂里发生的这些悲剧，则提都未提。
李大牛，曾经是天穹军的一名百夫长，在北境肃清计划中负伤退役。
因为是战斗英雄，他被安排到江南织造总局，做了一名监工队长，负责工厂的安保。
他本以为这是个清闲的美差，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
他亲眼看到那些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机器旁耗尽青春和健康；他亲眼看到工人们住在猪圈一样的宿舍里，吃着发馊的饭菜。
他看着那孩子血肉模糊的手臂，再看看工头那副只关心机器的嘴脸，胸中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这不对。”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陛下让我们打天下，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现在这算什么好日子？”
他鼓起勇气，向自己的上级，一名厂区主管，反映了工人们的悲惨境遇。
“李队长，我劝你少管闲事。”那名主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你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不是当救苦救难的菩萨。”
“张总管最看重的就是产量，谁敢在这上面挡他的路，就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
李大牛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是夜，他辗转反侧，工人们麻木的脸庞和那孩子的惨叫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想起了自己在战场上守护的百姓，想起了陛下建立新朝的初衷。
他开始怀疑，自己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那个新大明，是不是已经变了味道。
最后，他翻身下床，借着微弱的油灯，开始在一张粗糙的纸上写下他所见到的一切。
他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皇帝面前，但他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工人，也是为了守护自己心中尚未熄灭的火焰。
紫禁城，朱由检的系统正在处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海量数据。
当沈文言那份洋洋得意的生产报告被输入系统时，x系统算法立刻觉察问题。
【数据流：江南织造总局。】
【核心指标：产量+12.1%，利润+14.3%。评估：优良。】
【交叉验证启动……】
【关联数据流1：江南地区药材销售数据。数据源：皇家开发银行商业数据库。结果：金银花、川贝等清肺止咳类药材，销量同比上涨317%。】
【关联数据流2：锦衣卫地方治安报告。数据源：数据总局。结果：苏州城内，工人聚居区因病、伤引发的纠纷及死亡事件，同比上涨450%。】
【关联数据流3：皇家开发银行个人储蓄数据。数据源：金融数据库。结果：织造总局工人平均储蓄额为负0.7两白银，低于帝国平均水平89%。】
【系统分析：多项数据存在强负相关。生产数据与民生数据严重背离。】
【警告：检测到“数据欺瞒”行为。江南织造总局上报数据存在重大信息遗漏。启动A级风险预警。】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李遇知捧着几封信，惶恐地走了进来。
“陛下，臣……臣收到了几封来自江南的匿名举报信。信中所言，骇人听闻，皆是指控江南织造总局厂长张承业，残酷剥削工人，视人命如草芥……”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
朱由检从他手中接过信。
他没有对举报信的内容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安抚惶恐的李遇知。
“宣徐承墨。”
升为格物院院长的徐承墨匆匆赶来，“臣，徐承墨。”
“格物院即刻组织一支技术考察队，前往江南。”
“任务名称：工业卫生与安全技术标准考察。”朱由检的语调毫无波澜。
“你们的任务，是采集江南所有工厂的噪音、粉尘、空气质量、以及机器安全系数等环境数据。出具一份没有主观判断的，量化的数据报告。”
“臣，遵旨！”徐承墨心中一凛。
他知道，皇帝从不无的放矢，这场看似普通的技术考察，背后一定隐藏着雷霆万钧的圣意。
十天后，徐承墨带着他的团队，抵达了苏州。
当他们用最新研发出的精密仪器，对织造总局的车间进行检测时，所有人都被检测结果惊呆了。
车间内的噪音，超过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空气中悬浮的棉尘颗粒物浓度，是京师最差天气时的十倍；染料车间里，甚至能直接看见堆放的多种剧毒的重金属物质。
“这……这不是工厂，这是毒气室！”一名年轻的研究员看着仪器上爆表的数值，失声喊道。
徐承墨的脸色无比凝重，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不出几年，一个健康的人就会被彻底摧毁。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当晚便将所有检测数据，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通过军用电报线路，直接发往了紫禁城。
报告的最后，这位严谨的格物研究学者，破天荒地加上了一句带有个人情感的话。
“陛下，机器是为人服务的。若为了机器的效率，而牺牲人的生命，此非格物致知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