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张月琴就起身了。她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手指在封面上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擦掉角落的一点灰。药包也准备好了,连同笔记一起放进布袋。她把门关好,朝大队部走去。
路上碰上了李嫂。李嫂挑着水桶,看见她手里提的东西,停下脚问:“张医生,今儿要去哪儿?带这么多东西。”
“去大队部一趟。”她说,“有些材料想递上去,看能不能去县里讲一讲咱们用过的法子。”
话还没说完,孙大柱从岔路走过来,听见“讲课”两个字,立刻站住了。“您要讲课?”他眼睛亮起来,“那咱能不能也听听?”
张月琴笑了笑:“这是给县里赤脚医生准备的,得先让上面看了才行。”
“可您讲的是咱们村的事啊。”孙大柱往前走了两步,“金银花怎么用,孩子发烧咋处理,这些不都是您在这儿一点点试出来的?外人能听,咱自己反倒听不着?”
李嫂也在旁边点头:“是啊,张医生。您不说我们也知道,您写的那些东西,哪一条不是救过人的?要是能讲给我们听,以后娃儿半夜咳醒了,我们也能知道先做啥。”
张月琴没说话,只低头看着脚边的小石子。
周小妹这时候也赶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我昨天晚上就把本子翻出来了。”她说,“您要是讲,我就记下来,回头教给五保户赵大爷,他耳朵不好,但认得字。”
几个人围着她站在路边,谁也没急着走。空气里有股湿土味,远处有人扫院子的声音。
张月琴抬起头,看见老槐树下已经聚了几个人。原来刚才的话被路过的人听见了,消息就这样传开了。
她走到树下,人群自动让出一点空地。有人搬来一条矮凳让她坐下,还有人跑回家端了碗热粥过来。
“您先吃口。”那人说,“这一讲起来,怕是要费不少力气。”
她接过碗,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暖着手。粥不算烫,但她觉得心慢慢热了起来。
“你们真想听?”她问。
“当然想!”好几个声音同时答。
“不只是听一遍就算了。”孙大柱说,“我们还想学会。万一哪天您不在,家里人生病了,我们也知道怎么办。”
一个老太太扶着拐杖站在后面,大声说:“我孙子前年发烧抽筋,要不是您及时赶到,人就过去了。我现在就想学,学了回去教儿子媳妇。”
张月琴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昨夜写下的那句话:经验不是私产,能帮一个是一个。
她把碗放在一旁,打开文件夹,翻到第一页。
“材料我已经整理好了。”她说,“如果大队同意我去县里讲,回来一定先在村里办一场。”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笑声和拍手声。
“真的?”周小妹往前凑,“那……讲些啥内容?”
“讲发热怎么治,外伤怎么止血,孩子噎住了怎么办,大人晕倒了怎么救。”她说,“都是你们平时能用上的。”
“那得赶紧定日子!”有人喊,“我家谷仓空着,地方大,能坐几十号人!”
“扫干净就行,我来帮忙。”
“我带板凳。”
“我家还有粉笔,黑板也能找出来。”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张月琴看见几个年轻人已经开始商量怎么布置场地。孙大柱拉着周小妹在一旁画草图,说是要把位置划清楚,别到时候挤着老人。
她重新翻开文件夹,在首页空白处写下几行字:语言再简单些,例子换成村里发生过的,每一步都要配上动作演示。
有个孩子蹲在她脚边,仰头问:“阿姨,你会教我们怎么按胸口吗?我爷爷说那个能救命。”
她点点头:“会教。我会拿个假人来,你们一个个上手练。”
“那我也要练!”孩子跳起来,“我要学会救我奶奶!”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树皮上,斑驳的光影落在人们脸上。没人离开,反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王婶抱着孙子也来了,一边走一边问:“听说要讲课?能不能带上小娃娃?他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听着回去说给他爸听。”
张月琴说:“能来都来。识字的记,不识字的听,听懂一句是一句。”
“那我把我妈也叫来。”另一个妇女说,“她腿脚慢,但我扶着她,肯定准时到。”
有人提议:“能不能印点纸片?发给大家带回家。我们不识字的,也能让娃儿念给我们听。”
这个主意立刻被接受了。有人说自家有点油墨,还有人说队里剩了些蜡纸,可以刻一张模板。
“我来刻。”孙大柱自告奋勇,“我在学校时学过刻钢板。”
张月琴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排着,心里原本只想照稿念一遍的想法一点一点变了。
她合上文件夹,站起来说:“既然大家这么上心,那这课我一定好好讲。每一条我都配上实物,金银花长什么样,艾叶怎么用,按压的位置在哪——一个都不落下。”
“好!”众人齐声应。
“我还打算留点时间,让大家提问。”她继续说,“你们想到啥就问啥,别怕问题小,也别怕说错。救人没有小事。”
周小妹举手:“那……能不能再讲一遍海姆立克法?上次学了,我回家试过,但我妈说力度掌握不好。”
“能。”张月琴答,“下次带个布娃娃来,咱们现场演。”
人群又热闹起来。有人开始讨论谁家有空屋子可以提前练习,有人主动报名维持秩序,还有人提出轮流值日,保证每次上课都有热水供应。
张月琴站在树下,看着眼前一张张脸。他们不是医生,但他们愿意学,愿意记,愿意为别人多做一点事。
她把手里的布袋重新背好,手指碰到文件夹的边缘。原本只是想递个材料,现在却变成了一场全村都在等的事。
她没再去大队部。转身往卫生所走的时候,身后还传来说话声。
“你说张医生会不会讲中暑怎么治?夏天快到了。”
“肯定讲,上回李家小子在田里晕倒,就是她灌的绿豆汤救回来的。”
“那我也得去听,我还想问问膝盖疼是不是受风了。”
张月琴脚步没停,但嘴角动了一下。
她推开卫生所的门,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拿出红笔,在目录页最上方写了一行新字:
**内容要更清楚,话要说进人心。**
窗外有人喊她名字。她抬头,看见孙大柱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刚刷好的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