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凝视着应元正的脸色,见他神情沉静,毫无勉强之意,心中不禁微叹。
这孩子,心智之坚,远超同龄。
应元正却眉头紧锁,“母妃的意思是……我们也会出现应泰那样的……情况吗?”
王妃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没有反驳。
“这次岭南的灾害,要不是你极力推行土豆。从冬至春稻成熟之间这数月空档,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她目光缓缓移向门口,“……食人,离我们并不远。”
应元正当即站起来,“母妃,我们不缺粮!”
王妃知道他的意思,是指福明岛,还有新占领的马尼拉有粮。
但她反问:“是,我们有粮。可这些粮,能养活百万流民、数十万百姓吗?”
应元正语气坚定,“儿臣已与傅丘、赵明反复商议。土豆能种,红薯也可以扩大种植面积。
只要推广‘水稻种良田,红薯种坡地’的搭配,岭南的百姓是不会饿肚子的!”
这是他心中确信的蓝图,是现在的最优解。
“还有,虽然之前实行过,现在取消了。但儿臣仍认为,赋税应以货币为主,而非征收稻谷。
大顺会出现的火耗我们根本不会有,因为我们用的是标准银币,无需加征补损。”
王妃听他把话说完,才缓缓开口。
“你以为之前取消这个,只是因为火耗?”王妃看着他。
“每逢秋收,家家户户必须集中卖粮缴税。官府与粮商联手压价,米价一夜暴跌。
你辛辛苦苦种一年,到头来却只能贱卖换银,完成那几石的税粮。”
应元正只想到了火耗,没意识到‘时间集中’,加上‘强制变现’,才是压垮农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脑子转的快。
“那正好可以鼓励大家多种不一样的作物,现在有稻谷,还有红薯,冬季可以种土豆,还有粟米,以后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作物。
只要收获时间不一样,那粮食不可能贱卖。哪怕大家都想种高价作物,可一旦种的人多了,产量上去,价格自然回落。
我们不需要干预,让他们一定要种什么,市场……会自行解决。”
王妃眉头一挑,“你想的倒是全面。”
应元正刚要松口气,王妃却抖了抖手中的檄文,轻声问:
“那……这个你担心吗?”
应元正因为刚才那番话,冷静了不少。
他摇头,“不怕。哪怕他们将我写成吃人的魔头,该做的事,我也要做到底。”
王妃望着他这副模样,无奈一笑,“你以为这些话,是说给应泰听的?”
她目光如刃,“是说给百姓听的。无论是种水稻,还是种红薯,都得靠人。
你想想,百姓读了这檄文,谁还敢去辽阳?在辽阳的也会害怕到逃跑。”
应元正一怔。
他还以为缺粮只要换作物,或者找到最佳作物就好了。
没想到缺失的劳动力才是根本。
他低着头想了想,如果他是这个时代的百姓,就算不是真的相信皇帝的话,那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辽阳城内或许还有忠于应泰的人,但那点人根本不够用。
既要种地,又要出兵,就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王妃缓缓道来,“如今百姓信你,是好事。但这并不代表,当你选择造反的时候,他们仍会追随?更大的可能是……逃亡四起。”
她放下檄文,从案上取出一封密报。
“这是我派人查探的辽阳逃民情况。百姓逃,商户逃,连士绅也在暗中迁徙。
只是应泰以铁腕镇压,能逃出者,十不存一。”
应元正接过密报,细看之下,发现确实如此。
农户最难管控,逃亡最多而大户们则被牢牢紧盯。
“在我看来,这并非长久之计。”王妃轻叹,“耗费大量人力监守,得不偿失。”
应元正也觉得这样不划算。
“那不如……放这些人走。”
王妃眸光微动:“放?那如果他们带走家财、变卖田产,一走了之呢?”
应元正笑了,“那就更好了。”
他语气从容,仿佛已经来到了造反之后。
“我们如今收的多是铜钱,笨重难运,流通不便。
熔了当铜器?太亏。与其压在库中生锈,不如让他们带出去。
大量铜钱随他们外流,涌入外地市场,会让铜钱的价值降低。导致……钱不值钱。”
他差点就把‘通货膨胀’说了出来。
王妃满意地点点头。
应元正接着说:“他们留下的宅院、田地,正好由我们接收。可改建学堂、工坊,或分给屯田兵户、新迁农户。”
这里他本想说一下土地政策,但现在不是时候。
王妃若有所思,“你是想借他们的出逃,来瓦解旧经济,重建新秩序?”
“正是。”应元正坦然点头。
“那要是那些官员、读书人也都走了呢?”王妃追问。
“儿臣不认为所有人都会走。”
他语速沉稳,条理分明。
“如果有读书人眷恋八股,官员依附旧制,大可以让他们离开。
我在珠海建有学院,正在培养自己需要的人才。
他们走了,正好减少推行新学的阻力,好让学院开到南越来。”
他略一停顿,“如果有商人想离开,大顺只有珠海这一个对外通商口岸,他们但凡想谋利,都会回头。
至于农户,最实际。只要粮够吃、税轻、有地种,自然会聚拢而来。”
应元正目光坚定地总结道:
“所以,在儿臣看来,他们的离去,是一场主动的置换。淘汰不愿追随者,腾出空间,让新制度落地生根。”
王妃静静听着,良久,唇角微扬,“你这个主意……倒是与众不同。”
她话锋一转,“只是,有些事若拖到造反之后再做,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王妃看着他,目光深邃:“你可以将一些政策,提前到现在推行。”
现在?!应元正一惊。
皇帝的注意力是不在他们这里,但不代表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王妃缓缓坐到书桌后面,“我之所以觉得可行,是因为之前你向皇帝提出的监督令,皇帝同意了。
如今你政绩卓着,岭南安稳,正是‘以灾谋改’的好时机。”
这么说来,要是提一些小小的改动,皇帝说不定也会同意。
毕竟岭南太远,就算改动失败,也不会影响到京城。
但应元正有些纠结,现在什么能做?
货币系统?那肯定不行。
商税改革?那也得先开通口岸才行。他要是提议这个,皇帝多半以为是平南王撺掇。
地方治理?这个就要涉及到……
王妃见他沉吟,微微一笑,“你若不知从何下手,不妨多去问问。你身边有很多可以学习的人,”
应元正缓缓点头。
【宿主,这里无论是什么改革,最后都会绕到律法上去。】
应元正也发现了。
【不如从这里入手?】
‘……那句台词是怎么说来着?‘王法,王法,就是皇家的法。’你要怎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