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下的僵局,如同被寒冰封住的运河,表面凝滞,深处却涌动着莫测的暗流。多铎的大军营盘如同铁桶,将淮安三面围定,每日里旌旗招展,号角连绵,却不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城。红衣大炮偶尔轰鸣,更像是提醒守军其存在,而非决战的序曲。这位大清亲王,用兵愈发沉稳,他在等待,等待淮安城内粮草耗尽,等待对手犯错,或者等待其他方向传来破局的消息。
淮安城内,黄得功压力如山。他麾下兵马虽众,但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林慕义从瓜洲转运来的粮草虽是雪中送炭,但长途运输,数量有限,杯水车薪。城中原有储粮本就不多,经过连月血战,更是捉襟见肘。他开始下令缩减口粮,优先供应一线战兵,饶是如此,存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更让他心烦的是,军中开始出现一些流言,有说瓜洲林制置使拥兵自重,不肯全力支援的;有说朝廷(指杭州弘光)已决意议和,他们成了弃子的。流言如同瘟疫,无形中侵蚀着军心。
“大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存粮最多再撑半月,若再无转机,军心必乱!”一员副将忧心忡忡地禀报。
黄得功面色阴沉,望着城外清军连绵的营火,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但他不能退,淮安一失,江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此刻才更深切地体会到,林慕义当初以淮安为饵,独守孤城时所承受的是何等重压。那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压力,更是后勤、人心、乃至背后无数明枪暗箭的综合考验。
“再给瓜洲去信,催问粮草!另外,派人潜出城去,联络周边尚未沦陷的州县,看看能否筹措到一些粮食,哪怕只是杯水车薪!”黄得功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与此同时,瓜洲方面,也并非高枕无忧。
叶臣的袭扰变本加厉,其麾下蒙古骑兵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袭击运粮队、破坏屯田、甚至偷袭小股巡逻队。虽然未能对瓜洲核心防线造成实质性威胁,却极大地牵制了林慕义的兵力,延缓了物资转运的速度,更在三角防区内制造了持续的紧张气氛。
“帅爷,西线昨日又有三支运输队遇袭,损失粮车十五辆,伤亡乡勇四十余人。叶臣的人马来去如风,难以捕捉其主力。”陈忠面带忧色地汇报,“长此以往,不仅淮安供给受影响,我内部民心亦会浮动。”
林慕义站在沙盘前,目光落在西线那一片代表复杂地形和敌骑活动的区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叶臣这块牛皮糖,确实麻烦。硬打,找不到主力,反而会被其牵着鼻子走,空耗兵力。不理,则后患无穷。
“告诉西线各部,收缩防御,重点保障几条主干粮道,多设烽燧和哨卡。运输队规模扩大,护卫力量加倍,遇小股敌人,驱离即可,不必深追。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让王五挑选一批精通潜伏、箭法精准的夜不收和猎人出身的乡勇,组成猎杀队。不必与大队骑兵硬碰,专司猎杀叶臣派出的游骑斥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要让叶臣也知道疼!”
“是!”陈忠精神一振,领命而去。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振明军的风格,主动出击,哪怕是小规模的报复,也能提振士气。
内部压力同样不小。新政清丈触及了大量地方豪强的利益,虽然借周家集之事立威,压下了明面上的反抗,但暗地里的抵制和怨气从未消散。前线战事僵持,后方物资征调日益加重,一些原本就心存不满的士绅开始暗中串联,蠢蠢欲动。
“帅爷,下面几个县报上来,有乡绅串联,以‘民力已竭’为由,联名上书,请求减免今岁钱粮,暂缓丁壮抽调。”沈文渊拿着几份文书,眉头紧锁。
林慕义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民力已竭?我看是他们自己的钱袋子还没掏空!淮安将士在用命保卫他们的田宅家小,他们倒在这里算计蝇头小利!”他将文书重重拍在桌上,“告诉周正,他的考功司是做什么的?把这些串联乡绅的名字都给本官记下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传令下去,此次钱粮征收、丁壮抽调,乃军国大事,敢有阳奉阴违、串联抗命者,无论功名身份,一律按《振明军律》‘战时不法’条论处,家产抄没,田亩充公!”
他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沈文渊心中一凛,知道帅爷这是要借机进一步铲除新政的阻碍,彻底树立瓜洲政权的权威,连忙躬身应下。
就在这内外交困,压力积聚的时刻,转机终于出现了。
来自南面的运河上,一支庞大的船队,在数艘悬挂着“郑”字认旗的快船引导下,缓缓驶入了瓜洲水寨。船上满载的,正是施福承诺的硝石、硫磺和上等闽铁!与此同时,随船抵达的,还有隆武朝廷从福州派来的、带着正式册封诏书的使者。
码头上,林慕率陈忠、钱广源等人亲自迎接。看着那一袋袋珍贵的硝石、一块块沉甸甸的闽铁从船上卸下,钱广源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有了这些,军械监至少半年之内再无原料之忧!
而那封来自隆武朝廷的诏书,更是意义非凡。它不仅正式确认了林慕义“江北招讨制置使”的职权,更将黄得功所部也划归其“节制”,明确了林慕义在江北的最高军事指挥权。同时,诏书还勉励其“戮力王事,克复神州”,并象征性地拨付了一笔虽然不多,但代表着朝廷态度的饷银。
这船物资和这封诏书,如同及时雨,又如同定心丸。
物资解决了军械监的燃眉之急,稳定了后方的生产。
诏书则在法理上确立了林慕义的权威,名正言顺地统合江北军事,有力地回击了城内关于“朝廷弃子”的流言,也给黄得功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并非孤军,而是在为得到南方朝廷承认的正统而战。
“立刻组织人手,清点入库!军械监全力开工,昼夜不停!第一批生产出的燧发铳和弹药,优先装备淮安黄帅所部!”林慕义果断下令。
“另外,将隆武陛下诏书之事,抄录多份,快马送往淮安,晓谕全军!告诉黄帅和所有将士,朝廷在看着我们,天下在看着我们!望他们坚守待援,破敌之日不远!”
沉重的物资和代表着大义名分的诏书,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锚,狠狠地砸入了江北这片汹涌的暗流之中,瞬间稳住了瓜洲这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航船,也为血战已久的淮安城,注入了一股强心剂。
定锚既下,风雨虽急,航向已明。
接下来,便是迎着风浪,破冰前行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