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下的血锈气息,顺着凛冽的北风,一路南下,沉沉地压在了瓜洲上空。
帅府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林慕义沉静如水的面容,也映照着陈忠、王五、赵铁柱等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李贵那封仅八字、却重逾千钧的血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每个人心底扩散开一圈圈沉重的涟漪。
“缺口仍在,血锈未干。”林慕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意味着,李贵和他的人,还在用命填着那个口子。也意味着,多铎的主力,依旧被牢牢吸在淮安城下。”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锐利:“但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李贵所部,已是强弩之末。一旦淮安有失,多铎兵锋便可直指瓜洲。届时,我们将直面倾巢而来的雷霆之怒。”
陈忠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帅爷,三角防区内,清丈田亩已初步完成,新税制正在强行推行,周家集之后,阻力大减。然,钱粮征收虽较以往大增,可相较于前线消耗,仍是入不敷出。尤其是……丁壮抽调已近极限,各屯各村怨声渐起,长此以往,恐伤及新政根基。”他负责内政,最清楚这辉煌战绩背后,基层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
“根基?”林慕义看向他,眼神深邃,“陈忠,你告诉我,何为根基?是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钱粮,还是田间安然耕作的丁口?”
陈忠一怔,一时语塞。
“都不是。”林慕义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人心向背,才是真正的根基。但人心,不是靠怀柔施舍就能轻易收服的。尤其是在这乱世,唯有展现出足以庇护他们、并能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的力量与决心,人心才能真正归附!淮安将士流的血,就是在为我们浇筑这最硬的根基!若我们此刻因些许怨声而退缩,才是真正动摇了根基!”
他目光转向钱广源:“钱司使,后勤司还能撑多久?”
钱广源连忙起身,手里下意识地捻着并不存在的佛珠,语速飞快:“回帅爷,库内存粮尚可支撑月余,然火药、箭矢、尤其是治疗刀疮金疮的药材,已见底!江南商路被弘光那边隐隐卡着,海路……郑家的船队答应运送的硝石、硫磺,至今未见踪影!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郑家……”林慕义眼中寒光一闪。郑芝龙这个海上霸主,态度始终暧昧,既想借助振明军牵制清军,又怕其坐大,更想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王五,江南和海上,有何新消息?”
王五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直如铁线:“杭州方面,马士英、阮大铖与清廷秘密议和之事,因我等散播消息,已在江南士林引发轩然大波,钱谦益等清流联名上书反对,使其投鼠忌器,暂时未敢公然行动。然,其对我瓜洲的粮饷通道,暗中限制更严。至于郑芝龙……”他顿了顿,“其麾下大将施福,已率一支船队抵达长江口,却停泊不前,只派了一艘小船送来口信,言及海上风浪险恶,物资转运不易,望帅爷……体谅。”
“体谅?”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是想看淮安这盘棋,到底谁输谁赢,再决定下注何方吧。”
一直沉默的赵铁柱忽然闷声开口,带着技术官员特有的执拗:“帅爷,红衣大炮仿制,需上等精铁,还需解决炮管铸件中的气泡沙眼,非一日之功。但……但若能得闽铁,或可一试。另外,按您之前所授‘坩埚炼钢’之法,小规模试炼出的钢料,用于打造燧发铳关键机括,韧性、硬度远超寻常熟铁,只是耗费颇巨,产能极低。”
“闽铁在郑芝龙手里,精炼钢产能低下……”林慕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筹码。
帅府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火偶尔爆开的灯花声。淮安前线的惨烈,与后方面临的物资困局、外部势力的摇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紧紧束缚着瓜洲这艘刚刚启航的新舟。
良久,林慕义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淮安不能丢,李贵必须得到支援。”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但不是派兵,我们无兵可派。”
“帅爷的意思是?”陈忠疑惑。
“施压!从外部,给多铎施压!也给郑芝龙施压!”林慕义眼中闪烁着谋算的光芒,“王五,你亲自去一趟镇江,见杨文骢!告诉他,淮安若失,瓜洲唇亡齿寒,他镇江也别想独善其身!请他无论如何,设法抽调部分水师,做出北上袭扰多铎后勤线的姿态,哪怕只是虚张声势!另外,让他以他的名义,联络江南其他尚存忠义的军镇,共同声援!”
“是!”王五眼中精光一闪,领命。
“至于郑芝龙……”林慕义冷哼一声,“他不是要看风向吗?那我就让他看清楚!钱广源,你准备一份厚礼,不,是两份!一份,以我的名义,感谢郑帅此前‘慷慨相助’;另一份,以陈忠的名义,秘密送给施福,就说瓜洲愿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长期、大量收购硝石、硫磺、精铁,并且,未来我军光复之地,郑家商船可享优先通商之权!记住,是陈参军的名义!”
陈忠先是一愣,随即恍然。以林慕义的名义是官方交涉,施压与怀柔并存;以他陈忠的名义私下接触施福,则是利益捆绑,绕过可能首鼠两端的郑芝龙,直接拉拢其麾下实权将领!
“另外,”林慕义看向赵铁柱,“铁柱,你亲自带一队匠户,携新炼出的钢料样品和部分燧发铳图纸,随钱司使的人一同去见施福。让他亲眼看看,我振明军的技术潜力!告诉他,若合作愉快,未来我军水师战船改造,乃至新式火铳的海外贸易,未必不能分他一杯羹!”
技术展示,加上巨大的商业利益,这是郑芝龙集团难以拒绝的诱惑。
“内部,也不能松懈。”林慕义最后看向陈忠,“将淮安将士血战之事,稍加渲染,晓谕三角防区所有军民!告诉他们,前线每多守一刻,后方就多一分准备的时间,他们的家人田宅就多一分安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有借机生事、煽动怨言者,无论何人,按《振明军律》,以扰乱军心、资敌论处!”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向当前困局的各个关键节点。不是硬碰硬的增兵,而是利用外交、情报、利益交换乃至舆论宣传,在更广阔的棋盘上落子,为淮安前线减压,为瓜洲争取宝贵的时间和资源。
众人领命而去,帅府内重归寂静。
林慕义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凭砭骨的江风吹拂面颊。远处,夜色深沉,唯有运河方向,点点渔火如豆。
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根砥柱。承受着来自北方的万钧压力,也维系着内部纷繁复杂的力量平衡。淮安的李贵是明面上的砥柱,而他,则是这整个体系看不见的、却更为核心的砥柱。
砥柱中流,力挽狂澜。
这不仅仅需要勇气和力量,更需要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那唯一可行的航道,并坚定不移地引领航向。
淮安的血锈,必须由瓜洲的智慧与决断来洗刷。这新鼎之基,绝不能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