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盛夏,在焦灼与期盼中悄然流逝。吴庄堡内外,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蜂巢,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积蓄力量的暗流。
匠作营的蜕变最为显着。随着第一根合格铋合金铳管的诞生和工艺流程的初步固化,原本杂乱无章的工坊被重新规划。在赵铁柱近乎严苛的督导下,工匠们被分成了若干小组:配料组专司铋、铅、粗铁等原料的称重与初步熔合,要求分毫不差;锻打组负责掌控火候与锤击,凭借日渐积累的“手感”将胚料反复锻造成型;钻孔组操作着改进后的水力钻床,伴随着有节奏的轰鸣,将实心胚料钻成初步的铳管;最后是打磨校验组,用粗细不同的砂石和特制刮刀,将铳管内壁打磨得光滑如镜,再经水压、尺规等多重检验。
流程化的作业,使得生产效率得到了缓慢却实在的提升。虽然良品率依旧在三成左右徘徊,废料堆积如山,但合格铳管的产出,终于从个位数艰难地爬升到了每月二三十支。这些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新铳管,被优先装配给李贵麾下经历过多轮剿匪实战的锐士营老兵。新旧火铳混杂的阵列中,那几十支性能卓越的新铳,已然成为撕破敌阵的尖牙。
与此同时,那简陋的“木柄手雷”和“铁壳地雷”也进入了小批量试产阶段。它们技术门槛低,对材料和工艺要求不高,反而更适合目前振明军的生产水平。林慕义亲自参与了多次实爆测试,改进了引信的长度和密封性,确立了以声音(哨声)和旗语为号的投掷规程。当第一箱五十颗成品手雷和二十枚地雷被移交军械库时,所有人都明白,未来的攻防战,将增添几分不可预测的惨烈。
然而,军工的突破,无法完全抵消资源匮乏的压力。存粮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因屯田点的建立而彻底解除。甘薯长势虽好,但离秋收尚有时日,堡内以及依附人口的消耗却一日不曾停止。陈忠每日对着几乎见底的粮册眉头紧锁,与地方乡绅的贸易,所能换取的粮食对于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一日,林慕义正在校场观看一队装备了新式燧发铳的锐士进行速射演练,亲兵引着一位风尘仆仆、作行商打扮的汉子匆匆而来。来人正是王五手下负责北面情报的干将。
“教官,北边……有变!”汉子也顾不得擦汗,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林慕义眼神一凝,挥手屏退左右,将其引至僻静处。
“建奴岳托所部,五日前提兵西进,绕过宣府重镇,突入大同右卫境内!右卫守将怯战,一日即溃,岳托纵兵大掠,如今兵锋似有南下窥视雁门、甚至直逼太原的迹象!”
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林慕义心头炸响。岳托此举,并非寻常的边境骚扰,而是典型的避实击虚,意图深入大明腹地,搅乱整个山西防线!宣大总督张宗衡麾下兵马虽众,但分守各处,机动兵力不足,一旦被岳托突破,三晋震动,京师西面屏障将岌岌可危!
“朝廷有何反应?”林慕义沉声问,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京师震动!皇上连下严旨,催促洪承畴、孙传庭等部速速北上应援,但……远水难救近火。朝中……朝中杨嗣昌等人,再次旧调重弹,力主‘攘外必先安内’,言应尽快与建奴议和,以便抽调关宁精锐南下,彻底剿灭流寇……”
果然!林慕义心中冷笑。杨嗣昌的算盘打得精明,借北虏入寇之机,再次推动他那套妥协求和的方略。而“安内”的对象,自然包括了被视为不稳定因素的他林慕义和振明军。
“还有……”情报汉子顿了顿,声音更低,“属下在打探军情时,偶然听得一个流言,不知真假……据说,杨阁老府上的清客,近日与武清侯府的一位管事往来密切,席间曾言……‘肘腋之患,当为先除’……”
肘腋之患!林慕义眼中寒芒暴涨!这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指认了!武清侯,杜公公,蛇纹令牌……这条隐藏在朝堂攻讦背后的线,终于因为北方的剧变而再次浮出水面,并且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威胁。
他立刻返回书房,召来陈忠与刚刚轮换回堡休整的李贵。
情况通报完毕,书房内一片沉寂。李贵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怒道:“这帮杀才!北边鞑子都打进来了,还想着窝里斗!教官,咱们干脆……”
“干脆什么?”林慕义打断他,语气冰冷,“提兵北上‘勤王’?且不说朝廷会不会给我们这个名分,粮草何来?沿途州县会放行吗?杨嗣昌正好坐实我们‘跋扈擅权’、‘意图不轨’的罪名!”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等着他们来收拾我们?”李贵梗着脖子。
“当然不。”林慕义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豫东的区域,“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沉住气,越要把自己的根基打牢!北虏入寇,朝廷焦头烂额,短时间内更无力顾及我们,这是我们最后的发展窗口!”
他快速下达指令,语速快而清晰:
“陈忠,加大与所有能联系上的乡绅、大族的贸易力度,不惜代价,囤积粮食、布匹、药材!告诉他们,乱世将至,唯有抱团方能求生!”
“李贵,你部休整三日后,再次南下。此次,不必再局限于扫荡小股流寇。找机会,对罗汝才在睢州外围的据点进行几次强有力的‘敲打’,既要让他疼,让他不敢轻易北顾,又要掌握好分寸,不能逼得他狗急跳墙,与我们死战。我们要让朝廷看到,南面的流寇,被我们牢牢牵制在此!”
“王五那边,我会亲自吩咐,京师、宣大、乃至南京的消息渠道,全部启用,我要知道每一天的局势变化!尤其是杨嗣昌和武清侯府的动向!”
他的策略清晰而坚决:利用朝廷无暇他顾的宝贵时机,加速积蓄力量,巩固地盘,同时在南线保持适度压力,彰显自身价值,避免在即将到来的朝堂风暴中,成为被轻易舍弃的棋子。
“那我们……要不要做些准备?”陈忠意有所指地问道,目光扫向北方。
林慕义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我们现在贸然北上,名不正言不顺,是取死之道。除非……”
他没有说下去,但陈忠和李贵都明白。除非北方的局势恶化到难以收拾,除非朝廷的诏令正式下达……但那时的局面,恐怕已非今日所能想象。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从北方天际滚滚而来,闷雷声隐隐传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慕义推开窗户,带着土腥气的凉风涌入书房。他望着北方那阴沉的天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宣大边境上燃起的烽火,也看到了紫禁城中那龙椅上焦灼而又猜忌的年轻皇帝。
“起风了……”他低声自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阵从北方刮来的狂风,不仅考验着大明摇摇欲坠的边防,也考验着他这只在中原一隅艰难砺剑的孤鹰,能否在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中,找到那一线擎天的生机。他必须更快,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