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春寒,比去岁更添几分料峭。振明军残部拖着疲惫与荣誉交织的身躯,如同迁徙的伤雁,终于回到了阔别数月的天津卫大本营。辕门依旧,哨塔如昔,但营内留守的陈忠等人迎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一支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神却淬炼得如同寒铁般的队伍,以及那面新增了“忠勇”二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军旗。
“回来了……就好!”陈忠看着明显清减、眉宇间却多了份沉凝气度的林慕义,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队伍,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更多了些缠着渗血绷带、需要人搀扶的身影,这位沉稳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升任署都督佥事、充天津等处海防练兵副总兵的诏书,早已由塘报传至天津。官面上的反应迅速而……微妙。天津兵备道、漕运总督衙门乃至三卫指挥使,纷纷遣人送来贺仪,言辞客气,姿态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审视。一个年未弱冠、以罪囚之身起家、骤登高位的武将,在这些盘踞地方多年的官僚眼中,无异于异类与潜在的威胁。
真正的考验,来自新任职务带来的具体权责与资源配给。
曹化淳似乎为了兑现其在通州码头的承诺,动作很快。他以司礼监兼督天津军务的名义行文,将天津卫城外东北方向、一处濒临海口、名为“黑石谷”的废弃卫所营寨及其周边大片荒滩盐碱地,正式划拨给振明军作为专属驻防与练兵之所。此地远离天津卫城,地势偏僻,条件艰苦,但胜在面积广阔,且拥有一个小型天然港湾,便于保密与未来发展。
然而,兵部、户部承诺的扩编员额、粮饷器械,却如同泥牛入海。林慕义连续数日亲自前往天津兵备道衙门和户部分司催请,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部议未决”、“钱粮筹措艰难”、“还需稍待时日”。那三百杆“京营汰换鸟铳”和五千斤火药倒是送到了黑石谷新营地,李贵带人开箱验看,气得当场骂娘——那些鸟铳铳管锈蚀、机括失灵者十有七八,火药更是受潮板结,需重新筛制方能使用。
“副总兵?我呸!”李贵将一杆几乎掰不动扳机的废铳狠狠摔在地上,“就拿这些破烂玩意儿糊弄咱们?这他娘的是想让咱们拿着烧火棍去跟建奴拼命!”
林慕义面色平静地捡起那杆废铳,手指抹过锈迹斑斑的铳管,眼中寒芒一闪而逝。他早已料到会如此。朝廷的封赏,更多是一种姿态,一种在危难时刻需要树立“忠勇”典型的需要。真正想要壮大,依然要靠自身。
“抱怨无用。”他将废铳丢给身后的赵铁柱,“铁柱,工坊能否修复?”
赵铁柱仔细检查了一下,眉头紧锁:“教官,修复……代价太大,有这功夫,不如融了重铸。只是……我们缺铁,缺好煤,缺熟练匠户。”
“那就融了重铸!”林慕义断然道,“缺什么,我们去弄!陈大哥,募兵之事不能停,严格按照我们之前定的标准,宁缺毋滥!先将营房、校场扩建起来。”
“李贵,带教导队和老兵,以黑石谷为中心,向外清理二十里内的所有土匪流寇、溃兵游勇,既是练兵,也缴获物资,更要让这片地界,只有我们振明军一个声音!”
“王五,你的斥候队扩大编制,不仅要负责军事侦察,更要留意天津卫乃至运河沿线,所有能搞到铁料、煤炭、硝石、硫磺的渠道,无论明暗!”
一道道命令下达,振明军这台战争机器,在饱经创伤后,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目标不再仅仅是战场杀敌,更包含了复杂的生存与发展。
黑石谷营地,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扩建。新的营房、匠作区、仓廪依着山势和港湾规划建设。陈忠负责的募兵点,因着“忠勇”之名和实实在在的军功犒赏,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前来投效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在原卫所体系中不得志的低级军官和匠户。
李贵的“清理”行动卓有成效,几次小规模战斗下来,不仅缴获了一些破烂兵器和小量钱粮,更关键的是,彻底肃清了周边,使得黑石谷真正成了振明军说了算的独立王国。偶尔有附近卫所的巡逻队试图靠近窥探,都被毫不客气地“礼送”出境。
赵铁柱的工坊,成为了重中之重。林慕义将大部分缴获的金银和曹化淳私下赞助的一部分款项,都投入到了工坊的建设与原料采购上。通过王五建立的隐秘渠道,南方的优质铁料(苏铁)、闽粤的硫磺、山西的煤炭,开始绕过官府的盘剥和监视,通过海路或隐秘的陆路,一点点汇集到黑石谷。匠户营区不断扩大,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和试验火药的闷响,终日不绝。
进展依旧缓慢。燧发机括的簧片屡屡断裂,铳管炸膛的风险依然存在,颗粒化火药的稳定性难以保证。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无数次失败和资源的消耗。
这一日,林慕义正在工坊内观看赵铁柱试验新淬火工艺打造的铳管,亲兵来报,裕丰盐行的大掌柜,亲自前来拜会,车马就停在谷外。
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在新建的、依旧简陋的副总兵衙署正堂见了这位大掌柜。对方是个五十余岁、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人,穿着簇新的绸缎直裰,未语先笑,拱手道:“林副总兵少年英雄,名动京畿,鄙人久仰大名,今日特来拜会,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身后随从抬上两个沉甸甸的礼盒。
林慕义看都未看那礼盒,淡淡道:“大掌柜客气了。林某军务繁忙,若有正事,但讲无妨。”
那大掌柜笑容不变,自顾自坐下:“林副总兵快人快语。那鄙人就直说了。副总兵如今总督天津海防练兵,这沿海盐务、私港往来,皆与防务相关。鄙行在这天津地界经营多年,于各方渠道都有些门路。若副总兵行个方便,允我裕丰盐行船只在这黑石谷左近海域‘正常’往来,鄙行愿每月奉上‘协饷’白银一千两,此外,副总兵军中所需一应物资,鄙行亦可代为采买,价格……绝对公道。”
一千两!这几乎相当于振明军目前每月能从朝廷拿到饷银(尚未足额发放)的两倍!而且承诺帮忙采购紧缺物资!
条件看似优厚,实则包藏祸心。这“方便”一开,黑石谷将成为裕丰盐行走私的庇护所,他林慕义也将被彻底绑上对方的战车,所谓的“协饷”就成了受贿的铁证!
林慕义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目光如刀,落在对方看似谦和实则笃定的脸上。
“大掌柜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然林某受皇命,总督海防,职责所在,乃肃清奸宄,保境安民。凡无朝廷勘合、非法往来之船只,一经发现,必当依法严办,绝无‘方便’可言!贵行的‘协饷’,林某不敢受,也受不起!请回吧!”
那大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与阴鸷。他没想到林慕义拒绝得如此干脆,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林副总兵,这天津卫的水,深得很。多交个朋友,总比多树个敌人要好。”他语气冷了下来,带着隐隐的威胁。
林慕义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森然:“林某行事,只论国法军规,不问水深水浅!送客!”
亲兵上前,面无表情地做出“请”的手势。
裕丰盐行的大掌柜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连那两份厚礼也未曾带走。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林慕义知道,与地方豪强势力的正面冲突,已然不可避免。他拒绝了对方的收买,就是选择了对抗。
他走回案前,看着墙上那幅简陋的津北海防图,目光幽深。
砺剑津门,剑未成,风雨已至。前路,唯有披荆斩棘,方能杀出一线生机。他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给曹化淳的密信,有些事,需要借助内廷的力量来制衡了。同时,他也开始构思,如何利用这“副总兵”的职权,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更快地壮大自身。或许,是时候清理一两个不太听话的卫所,杀鸡儆猴,顺便……补充些实实在在的兵员和物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