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山海关内外染成一片沉郁的深灰。军器局的作坊区早已熄了炉火,只剩下零星几点巡查兵丁的灯笼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如同鬼火。
赵铁柱蜷缩在自己那间堆放杂物的窄小耳房里,睁着眼睛,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狸猫,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直到确认巡逻的脚步声远去,周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声,他才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
他没有点灯,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到了作坊门口。白日里老韩画下的那几个符号早已被风吹散,但那抽象的线条却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轻轻推开虚掩的作坊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吱呀”声。赵铁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了片刻,确认无人察觉,才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掩上。
作坊内一片漆黑,空气中残留着煤铁和油脂的气味。他凭借着对这里每一寸地方的熟悉,摸索着走到角落那堆盖着油布的军械前。
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些粗重。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若被发现,私动军械,尤其是王逵点名要的“急用”物资,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脑海中浮现出老韩的话,浮现出那个素未谋面、却敢在法场上搏命一呼的林慕义,更浮现出那批军械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轻轻掀开了油布的一角。
里面是二十支修缮一新的鸟枪和数捆箭矢。从外表看,与平日修缮的并无不同。他拿起一支鸟枪,入手沉甸甸的,铳管冰凉。他先是仔细检查外观,铳管打磨得还算光滑,准星、照门也齐全。
但这不够。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探入铳管内部,一点点地摩挲着。常年与金属打交道,让他的指尖拥有了近乎仪器般的敏感。突然,他的手指在铳管靠近药室的内壁处,触碰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与其他地方光滑触感迥异的滞涩感。非常隐蔽,若非刻意仔细探查,根本发现不了。
是锈蚀?不像是自然锈蚀,倒像是……被某种酸性东西轻微腐蚀过?这样的铳管,平时试射或许无碍,但若是连续射击,膛压升高,热量聚集,这薄弱之处……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沉。他放下这支,又拿起另一支,同样在那个位置,摸到了几乎一样的痕迹!一连检查了五六支,皆是如此!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这不是偶然,这是故意的!有人在这些鸟枪最关键的承压部位,做了极其阴险的手脚!这样的鸟枪,在激烈战事中,极易炸膛,非但不能杀敌,反而会先要了使用者的命!
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又拿起一捆箭矢。箭杆是普通的白蜡木,箭头是常见的三棱破甲锥。他仔细检查箭头的铸造和安装,似乎并无问题。但当他捏住箭头,试图微微用力晃动时,脸色再次变了。
有几支箭的箭头,与箭杆的连接处,有明显的松动!虽然用胶和麻线缠绕固定,看似牢固,但赵铁柱一眼就看出,那胶用得不对,粘合力不足,麻线缠绕的力道和方式也绝非熟练匠人所为。这样的箭,射出去飞行不稳,毫无准头可言,甚至在拉弓时就可能脱落!
他猛地想起,前几日王逵那个亲信来的时候,好像还额外带来了一小桶“特制”的胶,说是上官体恤,让他们用这个粘合箭头,更牢固云云。当时管事的还千恩万谢……
恶寒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鸟枪被刻意制造出炸膛隐患,箭矢被做了手脚难以命中。这批“急用”军械,根本就是送往战场,收割自己人性命的催命符!王逵,或者他背后的人,其心可诛!
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赵铁柱将一切恢复原状,盖好油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退回自己的耳房,黑暗中,眼睛却亮得吓人。
怎么送?直接去找老韩?太冒险,容易被人盯上。
他想起了老韩留下的那种暗号。林慕义那边,肯定也在等他的消息。
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能融入日常、却能被懂行的人识别的方式。
他的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扫视,最终落在了墙角一堆等待回炉的废料上——几支彻底报废、铳管扭曲的旧火铳,和一些锈蚀断裂的箭簇。
有了!
赵铁柱蹲下身,在那堆废料里翻找起来。他挑出一支铳管断裂处形状比较特别的废鸟枪,又捡起几枚锈迹斑斑、但形制各异的废箭簇。
他拿起一把小锤和一把圆锉,就着微光,开始在这些废料上小心翼翼地敲打、锉磨。他不是在修复,而是在“加工”。他在那断开的铳管内侧,用锉刀极其轻微地加深了几道原本就有的磨损痕迹,使其组合起来,看起来像一个扭曲的“王”字轮廓(暗示王逵)。又在几枚废箭簇的銎口(安装箭杆的孔)内部,用锤尖轻轻敲出深浅不一的凹点,组合起来,像是一种特殊的计数符号(暗示批次或数量)。
做完这些,他将这几件“加工”过的废料,混入了一大堆真正的、毫无标记的废料之中。明天,这些废料会被统一运走处理,或者堆放在固定的废料区。这是最不起眼的流程。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老韩知道,去留意这批即将被运走的废料中,是否有“特殊”的物件。如何通知老韩?他想到了作坊门口每日更换的、表示已完成工作量的计数木牌。他可以在明日上工时,将木牌悬挂的绳子,多绕一个不起眼的结……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在黑暗中进行,依靠着最原始的信任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读懂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赵铁柱和衣躺在炕上,毫无睡意,只觉得浑身都被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一丝奇异兴奋的情绪充斥着。
他不知道林慕义究竟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活着。有些事,知道了,就无法装作不知道。
炉火虽已熄灭,但火星,已然埋下。
与此同时,镇守府大牢深处。
林慕义静坐在黑暗中,看似在闭目养神,意识却与脑海中的系统界面连接着。
【任务:洗刷冤屈】的进度条依旧缓慢。
他在等待,等待着那微乎其微,却可能决定命运的回响。他相信陈忠的能力,也相信一个被压抑的天才匠人,在接触到真相时,所可能爆发出的能量和勇气。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