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默沉默地走上前。
他没有立刻开口。
指尖轻轻捻起一撮干枯的草药,凑到了鼻尖。
他闭上了眼睛。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一把蒙尘已久的钥匙,猛地一下,捅开了他脑海深处一道尘封的闸门。
轰然一声。
无数被遗忘的画面,纷至沓来。
……
……
“默娃子,来,爷爷抱。”
“闻闻,这是啥味儿?”
“香不香?”
“这是半夏,你看它的叶子,跟那边的野芋头长得多像。但你记住了,这玩意儿有毒,不能乱吃!得爷爷炮制过了,才能当药救人。”
“还有这个,附子。你看它的根,跟咱家后院种的生姜是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这玩意儿,是穿肠的毒药!比砒霜还厉害!”
“还有这个,商陆。长得跟人参似的,都是大胖根,可一个是救命的仙草,一个是索命的阎王!默娃子,你给爷爷记死了,学医先学德,认药先认毒!一味药认错了,一条人命就没了!”
……
……
那些遥远的,几乎快要褪色的记忆,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爷爷宽厚温暖的怀抱,粗糙手掌上的药茧,还有那双总是带着慈爱笑意的眼睛。
那些被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教诲,那些在药材堆里打滚的童年,一瞬间,全部活了过来。
许默缓缓睁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放下手中的根茎,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山银花。”
他顿了顿,补充道:“跟金银花是近亲,但花瓣更薄,香气也更清淡些。清热解毒的功效,比金银花稍逊一筹,但胜在性子更温和。”
说完,他又伸手,拿起了旁边另一个牛皮纸包。
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种根茎混杂在一起的切片。
黑的,黄的,灰白的,在外人眼里,根本就是一堆烂木头片子。
许默甚至没有多看。
他修长的手指在里面随意地拨弄着,像是在自家米缸里挑拣着什么。
很快,那堆杂乱的药材被他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小堆。
他指着其中一堆颜色发白发灰的。
“这是桑枝。”
“切面发白,纹路杂乱,闻起来带点木屑味儿。”
“泡水喝,又苦又涩。”
他又指向另一堆色泽淡黄,纹理清晰的。
“这是黄芪。”
“切面是淡黄色,能看到一圈圈清晰的菊花纹,闻起来有股豆香味。”
“泡水喝,也是淡淡的豆香,带着一丝甜。”
“很多人会用桑枝假冒黄芪,拿到供销社或者黑市上卖,不懂行的人,很容易上当。”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那一小撮切面粗糙的药材上。
“这是甘草。”
“它的切面纹路不明显,泡水很甜,但没有黄芪的豆香味。”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没有半点卖弄,也没有丝毫的紧张。
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老药工,在指点着新来的学徒。
那份从容和笃定,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
就连秦水烟这个门外汉,也感觉自己好像瞬间就懂了,仿佛只要把这三样东西放在她面前,她也能立刻分辨出真假黄芪来。
顾明远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悄悄把自己怀里那几个野鸭蛋又往身后塞了塞,感觉自己这个“掏蛋专家”在许默这个“草药专家”面前,简直上不了台面。
许默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
他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低头,将万医生带来的那几包药草,一一辨认,分拣,讲解。
从功效相近却产地不同的,到外形相似却毒性各异的……
他全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整个小院,除了他那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再无一丝杂声。
直到他讲完最后一味药。
“说完了。”
他放下手里的药材,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万医生。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像是饿了三天的狼,终于看见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好!好啊!”
万医生激动得一拍大腿,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许默的胳膊,那力道,像是生怕眼前这个宝贝疙瘩下一秒就会长翅膀飞走一样!
“真是我的好徒儿啊!”
万医生仰头看着许默,脸上笑开了花,每一条皱纹里都洋溢着捡到宝的喜悦。
“好!太好了!”
他连说了几个“好”,激动地在原地踱了两步,然后猛地一跺脚。
“择日不如撞日!”
“就今天!今天就拜师!
他扭过头,急切地看向院子里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外人”。
“秦知青!”
他喊了一声。
秦水烟被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喊得回过神,下意识地应道:“啊?”
“麻烦你!”万医生指了指屋里,声音洪亮,“去倒杯水来!要开水!”
“啊?哦!”
秦水烟被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逗笑了,连忙应了一声。
她转身,快步走进了许家那间简陋却干净的厨房。
灶台是泥土砌的,旁边放着一个大水缸,水缸里是清冽的山泉水。
她拿起一个粗瓷大碗,舀了半碗山泉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走了出来。
秦水烟端着碗,走到许默旁边。
她停下脚步,仰起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篱笆,在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了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明媚的微笑。
那笑容,像是沪城盛夏时节,开得最热烈的一朵白兰花,带着醉人的香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许默。”
她开口,声音清脆悦耳。
“去,给万爷爷敬茶。”
她将手中的粗瓷大碗,朝着他递了过去。
“喝了这杯拜师茶,你以后,就是万爷爷的徒弟了。”
许默漆黑的眸子,直直地落在她那张带笑的脸上。
阳光下,她的笑容明媚得有些晃眼。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仿佛真的在为他高兴。
可他却看得心脏猛地一缩。
这张脸……
这个笑容……
他动了动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想要问她。
你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
可是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在奶奶和姐姐含着泪光的期盼眼神中,所有的问题,最终都化作了沉默。
他缓缓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视线,落在了她那双捧着碗的,纤细白皙的手上。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粗瓷碗。
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了她的。
温热的,柔软的。
一触即分。
却像有一道微弱的电流,悄无声息地划过。
秦水烟像是完成了任务,心满意足地退到了一旁,安静地看着。
只见那个高大挺拔的少年,手捧着一碗清水,走到了万医生面前。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双膝一弯,“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坚实的黄土地上。
他双手将那碗白开水高高举过头顶,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万爷爷。”
“请受徒儿一拜!”
这一声“徒儿”,喊得林春花和许巧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万医生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笑着接过那碗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好,好!”
他立刻放下碗,弯腰,亲手将许默从地上扶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是新社会了,不兴这些虚礼!”
他抓着许默的手臂,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简直像是看一块绝世璞玉。
“小默啊。”
他连称呼都改了,亲昵得像是叫自己的亲孙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那边学医?”
“我那儿地方不大,但存了不少医书,还有些祖上传下来的古方。”
“到时候你过来,都可以看看。”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收了徒弟,自然是要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
认了师父,也理应端茶倒水,晨昏定省,侍奉左右。
在这个年代,师徒名分,有时候比血缘还要重。
一旁的林春花和许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喜悦还未散去,离别的愁绪便已悄然涌上心头。
虽说和平村和奉贤村隔得不算远,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
可这毕竟意味着,许默以后就要跟着万医生一起生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时时都在家里了。
许默沉默了片刻。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先是掠过奶奶和姐姐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失落,然后才重新落回到万医生充满期盼的脸上。
他薄唇轻启,声音沉稳。
“我想……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
“再给我奶奶把往后要吃的药都准备妥当。”
“然后,我就过去。”
万医生听着,眼里的赞许之色更浓了。
学医先学德,这孩子,孝顺,心善,是个好苗子。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
“应该的,家里的事要紧。”
“你先忙,我不急。”
万医生说着,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许默的肩膀。
“我先回去,叫我家那老婆子,给你把住的地方收拾出来。”
“等你弄好了,就过来。”
“到时候,让秦知青带你过来,她知道我家住哪儿。”
这话一出口,许默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正含笑看着这一切的女孩身上。
她笑眯眯的站在那边。
许默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他很想开口说一句:我知道您家在哪里。
但是看着笑眯眯的秦水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算是默认了。
“好了。”万医生心满意足,感觉今天这趟来得太值了,他摆摆手,“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今天出来,本就没打算待太久。
“哎,万医生!”
林春花一听他要走,急了,连忙上前一步,热情地挽留。
“别急着走啊!”
“您看这天色,都快到晌午了,留在我家吃顿便饭再走吧!”
“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是些粗茶淡饭,您可千万别嫌弃!”
“吃完了,叫小默送您回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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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爽的嘿嘿
我每天都是6000字更新嗷。只是分成2章了。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