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轩的晨霜,凝得能把竹影冻进石板缝里,比陨星崖的崖雪还沉。阶前那片曾泛银辉的霜双笙月竹,如今枯得彻底——竹干泛着死气的灰褐,像被抽走了所有月华,叶尖卷缩如焦,风一吹就碎成渣,只剩枯叶坠地的“嗒嗒”声,敲在空轩里,像慢了半拍的丧钟。云缥筱坐在竹下石凳上,玄衣前襟沾着夜露凝成的霜粒,发丝散乱地贴在颊边,眼底血丝浓得像未干的血,手里攥着的素笺,纸边已被摩挲得发毛,“我不喜欢你,勿寻”六个字上,又添了几道指腹磨出的浅白痕。
天刚亮透,林朔的身影就撞进轩门。他玄色军袍沾着凡间尘土,肩甲还嵌着妖兽的利爪碎片,显然刚从青州边境赶回来。见云缥筱这副模样,他捏着军报的手紧了紧——报上写着青州南部有妖兽余孽作乱,虽未伤百姓,却扰得村落鸡犬不宁,需派人肃清。
“主上。”林朔躬身,声音轻得怕惊散轩里的霜气,“青州那边,末将已派林轩带百名将士去了,日落前该能平定。只是……”他抬眸看她盯着枯竹的眼,补充道,“将士们都念着您,盼您早寻回月神,一起回营。”
云缥筱这才缓缓抬眸,声音沙哑得像被霜气冻裂:“林轩稳妥,不会让百姓受惊。”她抬手摸向石凳边缘——这是君青筠常坐的位置,凳面还留着她身形的浅凹,如今却凉得刺骨。“军营有事遣人传讯就好,你是副将,该守着将士。”
林朔望着她眼底的空茫,心头泛酸,将军报递过去:“这是军营清点册和凡间平安报,您看看,也好放心。”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凡间刚烤的坚果糕,是您上次说,月神总嫌太甜却会陪着您吃的那种,末将顺路带了些。”
云缥筱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纸包的余温,猛地一颤——晨雾里的画面突然撞进来:君青筠拿着温热的糕,笑着说“你熬药辛苦,垫垫肚子”。她指腹用力掐着油纸,纸边皱成一团,糕饼的甜香从缝里漏出来,却勾不起半分暖意,只衬得空轩更冷。“放下吧。”她声音低了些,望向埋暖玉的枯竹,“以前她总说这糕甜得齁人,却会咬着半块,看我把剩下的吃完。”
林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处霜土拢得齐整,便知她昨夜又摸过暖玉。他叹了口气,将军报放案上:“主上,您已三日没合眼了,若垮了身子,谁去寻月神?”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补充,“三位长老在凌霄殿提了两次,说您‘擅离职守’,若再不回话,他们怕是要拿月影阁将士说事。”
“拿将士说事?”云缥筱猛地攥紧玄铁剑,剑穗在风里颤得厉害,“他们逼青筠入轮回时,怎不说自己‘擅用职权’?如今倒来管我!”她起身,玄衣扫过石凳上的霜,眼底猩红几乎要溢出来,却在瞥见案上平安报时,语气又软了,“我若回凌霄殿,必与他们起冲突,届时迁怒将士、扰了凡间,反倒是我的不是。”抬手按在胸口素笺上,那里还留着君青筠的清辉余温,“我在这等,等她的消息,也等他们露马脚——欠青筠的,我定讨回来。”
林朔知她心意已决,躬身退下。轩门关上的瞬间,云缥筱像泄了气,重新坐回石凳。她拆开油纸包,取出块坚果糕,糖霜沾着碎屑,像极了那日晨雾里,云缥筱熬药时沾在鼻尖的黑灰。她把糕递到枯竹前:“你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风卷着枯叶落在糕上,霜粒化了,像滴在糕上的泪。
她没吃,把油纸包好,放在案上君青筠曾放茶杯的位置。蹲下身,指尖拂过枯竹根的霜土——暖玉的温意隔着土层透过来,微弱却清晰。记忆突然涌上来:云絮间她靠在自己怀里说“一起护苍生”;晨雾里她笑着替自己拂去鼻尖的灰;资源殿里她拉着自己的手腕说“顾全大局”……这些画面像淬了霜的针,扎得心疼,却又舍不得忘。
“为何不告诉我?”她对着枯竹轻声说,声音里藏着委屈,“你怕他们伤将士,我便去护;你怕仙界内乱,我便忍。可你怎连句‘我是被迫’都不肯说?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字条时,心都快碎了?”
风卷着霜气吹乱她的发,遮住眼底的泪。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指腹触到耳尖的薄茧——这是常年握剑磨的,君青筠曾笑着摸过,说“这茧看着硬,却暖”。如今再摸,只剩冰凉。
正午时,轩外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云缥筱猛地抬头,玄铁剑出鞘半截,寒光扫过枯竹——来的是苍梧长老的门生,捧着明黄色传讯符,倨傲的模样像揣了尚方宝剑。
“战神大人,”为首的仙官躬身都带着敷衍,“长老有令,您擅离职守多日,限三日内回凌霄殿议事。逾期不回,按‘违抗律法’处置,连月影阁将士也一并追责。”
云缥筱剑穗颤得更厉害,眼底寒意凝成冰:“擅离职守?”她冷笑,玄铁剑“铮”地归鞘,震得阶上霜粒乱跳,“我护边境时,你们在做假账;我护苍生时,你们逼青筠入轮回。如今我寻她,倒成了‘违抗律法’?”她上前一步,玄衣扫过仙官的锦袍,风里都裹着霜气,“回去告诉苍梧,除非我找到君青筠,否则别说三日,就是三年,我也不回。若他敢动月影阁将士一根手指头,我拆了他的资源殿,踏平他的长老府!”
仙官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却仍强撑:“战神莫执迷不悟!月神是自愿入轮回,您这般纠缠,会触怒天道!”
“自愿?”云缥筱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她若自愿,为何把贴身玉簪遗在转生台?为何字条上划破纸页?你们这些睁眼说瞎话的东西,也配提她的名字?”她指着枯竹,声音裹着压抑的嘶吼,“看到这些竹了吗?这是她三千年亲手种的,亲手用月华养的!她连片竹叶都舍不得碰重了,怎会舍得丢下苍生、丢下我?”
仙官脸色惨白,慌忙收了传讯符就逃,锦袍下摆被枯竹勾破了都没察觉。云缥筱望着他们的背影,怒意翻涌,却在看到案上平安报时,又缓缓压下去——不能冲动,不能让长老抓把柄,否则受伤的是将士,是凡间苍生。
夜幕降临时,霜月轩冷得像冰窖。云缥筱没点灯,躺在君青筠常坐的竹椅上——软垫还留着淡淡的竹香,是她常用的味道。素笺枕在头下,玄铁剑放在手边,冰凉的剑身,倒给了她一丝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坠入噩梦:陨星崖没有风,转生台的金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君青筠站在光里,素白广袖垂着,连发丝都没动,对她笑着说“我不喜欢你”,然后纵身跃下。她疯了般冲过去,伸手去抓,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金芒,君青筠的身影在指尖消散,只剩“勿寻”二字,在崖间反复回荡。
“青筠!”她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指尖抖着摸向玄铁剑,触到冰凉剑鞘的瞬间,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轩外月华如练,冷得像冰,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破碎的竹影,像她的心,寻不到归处,却不肯散。
起身走到阶前,望月影阁的方向——隔着云海,也能感受到林轩他们护苍生的气息。她想起战神的责任,想起君青筠的执念,心头泛愧:将士在前线拼杀,百姓盼着安定,她却守着空轩,像个逃兵。
可低头看到竹根的霜土,想到土里的暖玉,想到君青筠可能在轮回里等她,愧疚又被执念压下去。蹲下身,指尖抚过竹干的裂纹:“青筠,再等等我。我会找到你,护好将士,护好苍生,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月华落在她身上,影子贴在枯竹上,像一道被霜焊住的执念。风卷着枯叶落在肩头,她浑然不觉,只望着转生台的方向,眼底猩红里,又燃起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