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的疏远,如同病房窗外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并非骤然而至的暴雨,而是一种缓慢渗透、无声无息的窒息。它体现在李经理那日益空泛、充满外交辞令的“汇报”电话里;体现在张律师那份措辞严谨、实则枷锁的“暂行规定”白纸黑字上;更体现在这间病房日益明显的、被无形隔离的孤岛感中。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能清晰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却只能焦躁地在这方寸之地踱步,獠牙与利爪无处施展。对周老板私人会计师吴先生的那个危险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鬼火,既指明了某个可能的方向,也照见了前方万丈深渊的轮廓。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我不敢轻易触碰那条可能瞬间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通意料之外、却又仿佛早在命运剧本里的电话,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沉寂。
那是一个午后,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窗玻璃上还挂着浑浊的水珠,将窗外扭曲的世界渲染得更加光怪陆离。手机响起时,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署名,透着一股子刻意的神秘。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如今的我,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值得警惕。
“喂?”我的声音带着伤后初愈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磁性的女声传了过来,像午后被阳光晒暖的丝绸,轻轻拂过耳膜:
“老板,别来无恙?”
是杨雪!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尽管早有预感这个危险的女人不会轻易从我这盘棋中离场,但她的声音在此刻响起,依然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她怎么会知道我这个新换的、连李经理都未必清楚的私人号码?
“杨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没想到是您。我……还好,劳您挂心。”
“听起来可不像‘还好’。”杨雪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意味,“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隔着电话线都能闻到了。怎么样,外面的风雨,吹到病房里来了吗?”
她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精准地戳在我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上。她显然对我的处境了如指掌,包括周老板的疏远,包括我此刻的孤立无援。
“一点小伤,不碍事。风雨嘛,在哪里都难免。”我含糊地应对着,心中警铃大作。她在这个时候联系我,目的绝不单纯。
“是啊,难免。”杨雪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有些风雨,是能躲的;有些风雨,是注定要淋着的。就怕有些人,明明站在漏雨的屋檐下,还自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结果……被浇了个透心凉,才发现那屋檐本就是破的。”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与周老板之间那层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信任”假象。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可能比我自己更早看清了周老板准备“弃子”的意图!
“杨总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说。”我放弃了无谓的周旋,直接切入主题。与杨雪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任何拐弯抹角都可能落入她精心编织的语言陷阱。
“指教谈不上。”杨雪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只是觉得,你现在待的地方,空气不太好,不利于养伤。我知道一个地方,私密,安静,汤品做得尤其出色,最是滋补。不知道老板肯不肯赏光,换个环境,喝碗热汤?”
私密?安静?喝汤?我心中冷笑。这绝不仅仅是一顿简单的饭局。这是鸿门宴,是来自深渊的再次招手。她在向我抛出橄榄枝,或者说,是在给我提供另一个“选择”——一个离开周老板那条即将沉没的破船,登上她这艘看似华丽、却不知驶向何方的危险航船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
风险显而易见。杨雪是周老板的对头,与她接触,一旦被周老板或李经理察觉,无异于自寻死路,坐实了“背叛”的罪名,可能会招致更迅猛、更无情的打击。而且,杨雪本人就是一朵带着剧毒的曼陀罗,美丽,诱惑,却可能致命。投入她的阵营,是否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但不去呢?
继续留在周老板这艘破船上,被隔离,被监控,被一点点榨干剩余价值,然后像块用过的抹布一样被丢弃?或者,冒险去接触那个虚无缥缈的吴会计师,成功率渺茫,风险却同样巨大?
一时间,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两种选择,都像是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
电话那头的杨雪,似乎并不急于得到我的答复,她耐心地等待着,听筒里只有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像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我的目光扫过病房。纯白的墙壁,冰冷的医疗器械,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还有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充满敌意的世界……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和窒息。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从心底升腾而起。
“时间和地点。”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静。
杨雪似乎并不意外我的选择,她轻轻报出了一个地址,是一家位于城市另一端、以极致私密性和昂贵价格着称的顶级会员制餐厅“云顶苑”,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七点。
“我会安排好一切。”杨雪最后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慵懒,“希望明晚的汤,能合你的胃口。”
挂了电话,我靠在床头,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个决定下得艰难,如同在赌桌上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筹码。我知道,从答应杨雪邀约的这一刻起,我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和戒备的状态。李经理照例打来了“汇报”电话,我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应对着,不敢流露出丝毫异常。王姨来送鸡汤时,我甚至不敢多看她的眼睛,生怕自己眼神中泄露的秘密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仔细检查了手机,确保没有任何异常的软件或监听程序——这是在与李经理、张律师他们周旋后养成的习惯。我将那本记录着“食卦暗账”核心摘要的微型加密U盘,从藏匿的牙刷手柄里取出,贴身放好。我不知道今晚会面对什么,但多一份准备,总多一分生机。
傍晚六点,天色渐暗。我换下病号服,穿上了一身宽松的便装,以掩饰胸口的绷带和行动的些许不便。向值班护士简单交代了一句“下楼透透气”,便离开了病房。
住院部门口,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豪华商务车早已静候在那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完全看不到内部。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表情刻板的司机站在车旁,见到我,只是微微躬身,拉开了后座车门,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车内空间极为宽敞,真皮座椅柔软舒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昂贵的木质香气。隔音极好,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噪音。这无疑就是杨雪派来的车。这种极致的奢华与低调,本身就彰显着她不同于周老板那种暴发户式张扬的、更为内敛也更为可怕的实力。
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汇入傍晚的车流。我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从大学城那间烟火缭绕的“多多麻辣烫”,到周老板金碧辉煌的“卦食咨询室”,再到如今这辆驶向未知深渊的豪华座驾,不过短短数年光景,人生际遇之诡谲,莫过于此。
“云顶苑”位于城市边缘一座僻静的山丘上,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两侧是茂密的林木,在暮色中显得幽深而神秘。餐厅的主体建筑掩映在林木之间,外观是极简的中式风格,青瓦白墙,低调而雅致。
司机直接将车开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门前停下。院门无声地滑开,一位穿着素雅旗袍、容貌清秀的侍者早已等候在旁,微笑着引领我入内。
院落内部别有洞天。小桥流水,竹影婆娑,几盏昏黄的石灯在夜色中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氛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与山下城市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侍者将我引至一间名为“听雪”的包间门口,轻轻推开门,躬身示意我进入。
包间内部空间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的设计。一张小巧的黑檀木餐桌临窗摆放,窗外是夜色中朦胧的山景。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雪景图,意境清冷孤寂。杨雪已经坐在了桌前,她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优雅的脖颈。她没有化妆,或者说是极淡的裸妆,反而更凸显出她五官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桌上没有菜单,只摆放着两副精致的玉瓷餐具,和一壶正冒着袅袅热气的茶。
“你来了。”杨雪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在我身上快速扫过,似乎在评估我的状态,“坐。路上还顺利吗?”
“很顺利,谢谢杨总安排。”我在她对面坐下,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包间里温暖如春,但我却感觉脊背有些发凉。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杨雪强大的掌控力和深不可测的背景。
“这里的‘松茸炖老鸽汤’是一绝,我让他们炖了四个小时,最是温补,对你的伤有好处。”杨雪亲自执起茶壶,为我斟了一杯茶,茶汤色泽金黄透亮,香气清幽,“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我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玉瓷温润的质感。茶香入鼻,是顶级的金骏眉,但此刻喝在我嘴里,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只有满心的警惕和算计。
“杨总费心了。”我放下茶杯,决定不再被动等待,“不知道杨总今天约我过来,除了喝汤,还有什么指教?”
杨雪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得如同画中人。她抿了一小口茶,然后才抬起眼,目光直视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我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挣扎。
“指教谈不上。”她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我挑眉。
“聪明,不甘于平庸,有能力看清很多东西,却又……身不由己。”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是针对我,还是针对她自己,“比如现在,你应该很清楚,周老板那边,已经容不下你了。他不是不想要你的能力,他是……害怕你的能力。一把刀太锋利,能伤敌,也能伤己。当他觉得无法完全掌控这把刀的时候,他会选择……毁掉它。”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打开了我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潘多拉魔盒。她将周老板的心思,剖析得如此赤裸,如此精准。
“杨总似乎对周老板那边的事情了如指掌。”我试探着问道。
杨雪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高深莫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你失去了利用价值,又知道得太多的时候,墙缝里的风,就会变得格外刺骨。李经理最近,和邹帅那位漂亮能干的女助理,走得可是相当近啊。”
我心中巨震!她连李经理与邹帅助理秘密接触的事情都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在我,甚至在周老板的核心圈层里,都可能有眼线!她的能量,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看来,杨总的消息很灵通呀。”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回应。
“不是我的消息灵通,是有些人,做事太不谨慎。”杨雪轻轻放下茶杯,玉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老板,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无非几条路。第一条,继续留在周老板那里,等着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第二条,投靠邹帅,他是个纯粹的资本机器,在他眼里,你或许是个有趣的工具,但工具,总有更新换代或者失灵的时候。”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我,仿佛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还有第三条路。跟我合作。”
“跟您合作?”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缩,“我能得到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
“得到安全,得到尊重,得到……一个真正能发挥你才能的平台。”杨雪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周老板给你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和虚假的承诺。我能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资源和保障。至于付出……”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只需要做你自己,运用你的‘食卦’能力,帮我……也帮你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拿到我们应得的东西。比如,眼前这块‘地王’。”
地王!她果然也是为了地王而来!她想让我背叛周老板,将“食卦”用于帮助她争夺地王!
我的心跳再次加速。这是一个无比诱人,也无比危险的提议。如果成功,我或许真能摆脱周老板的掌控,甚至借助杨雪的力量与之抗衡。但失败呢?我将同时面对周老板和杨雪(如果她觉得我失去了价值)的双重怒火,死无葬身之地!
“杨总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假意投诚,实则暗通周老板?”我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杨雪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风铃,清脆却带着一丝冷意:“我相信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处境,和你的……智慧。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不会拒绝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哪怕那根稻草可能也带着刺。至于暗通周老板……”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像两把出鞘的寒刃:“老板,你觉得,在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周老板还会真心接纳你吗?李经理会允许你回去,威胁到他的地位吗?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跟我合作,是你目前唯一可能活下去,并且获得更好的选择。”
她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那点残存的、对周老板阵营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得对,我没有退路了。周老板的疏远,李经理的背叛,金爷的警告,暗中的监视……所有的一切,都堵死了我回头的路。
要么在沉默中灭亡,要么……在冒险中寻求一线生机!
包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桌上茶壶里水汽蒸腾的微弱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抉择的气息。
就在这时,侍者轻轻敲门,端着一个精致的紫砂炖盅走了进来。炖盅盖子揭开的瞬间,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山林气息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松茸特有的、混合了老鸽肉鲜香的、极其温暖和治愈的味道。
“汤好了,趁热喝。”杨雪示意侍者将炖盅放在我面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眼前这盅热气腾腾、汤色金黄清亮的炖汤,又看了看对面那个美丽、危险、却又可能是我唯一生路的女人。
我知道,这碗汤,我喝下去,可能意味着与过去彻底决裂,踏入一个更加凶险未知的未来。
但不喝,等待我的,可能就是周老板那杯更苦、更毒的“送行酒”。
我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汁,送到唇边。
那温润鲜美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温暖着冰冷的四肢百骸,也像是在我心中那架已然倾斜的天平上,加上了一个沉重的砝码。
杨雪的再次招手,我似乎……已经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