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队伍一路南行,气候逐渐变得潮湿闷热,与北国的干爽凛冽截然不同。沿途风景也从北地的苍茫辽阔,变为南境的婉约秀丽,然而在这份秀丽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压抑和紧绷。
越是靠近南靖都城“锦都”,盘查越是严密。关卡哨所林立,士兵眼神警惕,对北国的送嫁队伍更是审查再三,态度算不上恶劣,却也绝无友善,那种审视与防备毫不掩饰。
昭阳安坐车中,透过纱帘观察着一切。她看到田地里耕作的农人面色麻木,看到市集上百姓交易时的小心翼翼,也看到偶尔经过的南靖军队那骄横的模样。这与宇文皓口中吹嘘的“南靖富庶安康、百姓安居乐业”相去甚远。
“公主,”随行的陪嫁侍女清婉,也是她唯一从北国带来的心腹,趁着递水的机会,低声道,“这南靖,看着好像也没那么...”
“噤声。”昭阳淡淡打断她,眼神微凛,“隔墙有耳。”
清婉立刻噤若寒蝉,紧张地看了看车外那些南靖护卫。这些人名义上是保护,实则监视。
昭阳心中冷笑。南靖的强盛,恐怕更多是建立在军事扩张和对内的严密控制上,而非真正的民心所向。这让她看到了第一丝可趁之机。
数日后,庞大的锦都城郭终于出现在眼前。城墙高厚,气势恢宏,确有一国都城的气象。但城门处森严的守卫、进城百姓脸上那份小心翼翼,依旧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队伍并未直接前往镇国公府,而是先被引至一处颇为华丽的驿馆安置。
宇文皓骑着马来到马车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公主殿下,今日先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宫中会举行迎亲宴,陛下和镇国公都会出席。届时,再行正式礼数。”他特意强调了“正式礼数”几个字,仿佛在提醒昭阳她即将面临的命运。
“有劳世子安排。”昭阳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宇文皓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离开。
驿馆看似豪华,但处处透着疏离和监控。昭阳入住的主院外,明里暗里多了许多守卫。
入夜,驿馆内外安静下来,只有巡夜护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
清婉铺好床铺,眼圈微红:“公主,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
“清婉,”昭阳坐在灯下,把玩着一支玉簪,忽然问道,“你觉得,这驿馆的熏香,味道如何?”
清婉一愣,仔细嗅了嗅:“似乎...比我们宫里的味道更浓烈些,有点甜腻。”
“是啊,甜腻得...有些刻意了。”昭阳眸光微冷。这熏香有问题,并非毒药,却有着微弱的安神迷幻之效,久闻会让人精神松懈,反应迟钝。南靖的小把戏,从她踏入国门就开始了。
她起身,看似随意地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冲淡了室内的香气。“有些闷,透透气。”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埙声,曲调苍凉孤寂,与南境软语小调格格不入。
清婉并未在意,但昭阳扶着窗棂的手却微微一顿。
那埙声吹的,是北国边境一首极其古老的民谣,讲述着戍边将士思乡之情。而这埙声传来的方向...与她手中暗影卫令牌背后刻的一个隐秘方位标记,隐隐吻合。
是巧合?还是...暗影卫已经知道她到了,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信号——我们已在附近,并已做好准备?
昭阳不动声色地关上半扇窗,只留下通风的缝隙。无论是不是暗影卫,这都提醒了她,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南靖都城,并非所有人都忠于南靖皇室,她也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清婉,把我那件素锦披风拿来,夜里凉。”昭阳吩咐道,手指看似无意地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节奏奇特。
清婉应声去取。她并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敲击,是昭阳前世在流亡中学到的某种极其隐秘的联络暗号。她在试探,也在回应。
窗外万籁俱寂,那埙声也早已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
宫中的迎亲宴设在“百花殿”,丝竹声声,歌舞曼妙,一派喜庆景象。南靖皇室的奢华做派展现得淋漓尽致。
南靖皇帝年约五旬,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带着几分慵懒和审视,高坐龙椅之上,接受昭阳依礼参拜。他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两国修好”、“永结同心”之类,语气平淡,透着居高临下的敷衍。
而真正让昭阳感到如芒在背的,是坐在皇帝下首左侧的那道目光。
那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但身材依旧魁梧壮硕,穿着国公朝服,一双鹰目锐利如刀,丝毫不见老态,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昭阳,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估量,以及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占有欲和征服欲。
这便是南靖的擎天巨柱,权倾朝野,也是她此行名义上的夫君——镇国公,高震。
昭阳垂眸,依着礼数,盈盈下拜:“昭阳,参见镇国公。”
高震并未立刻让她起身,而是抚着胡须,声音洪亮带着沙哑:“抬起头来,让本国公好好看看,北国的明珠,究竟是何等模样。”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南靖大臣露出暧昧或看热闹的神情。这无疑是极大的轻慢与羞辱。
昭阳心中冷嗤,面上却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如水,不卑不亢地迎上高震的视线。
四目相对,高震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随即化为更深的兴味和势在必得。他早就听闻北国昭阳公主美貌无双,如今亲眼所见,更胜传言。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却又深邃,带着一种北地女子特有的清冷与倔强,与他后院那些温顺的姬妾截然不同。
“好!果然是天姿国色!”高震哈哈大笑,似乎颇为满意,“陛下赐婚,老夫艳福不浅啊!起来吧!”
“谢国公。”昭阳起身,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才的羞辱并未发生。
然而,她却能感受到另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来自高震身旁下首位置,一个衣着华美、容貌美艳却眉宇间带着刻薄与骄纵的年轻女子——高震最宠爱的侧室,出身南靖大族的柳氏。那目光里的嫉妒和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宴席开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却暗流涌动。
不断有南靖大臣前来“敬酒”,言语间或多或少的试探、讥讽,昭阳皆从容应对,言辞得体,既不失北国公主气度,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陷阱,让那些想看她笑话的人无功而返。
她的表现,看似柔顺,实则滴水不漏,让龙椅上的南靖皇帝微微眯起了眼,也让高震眼中的兴味更浓——这并非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酒过三巡,一位南靖老亲王,似乎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对着昭阳道:“公主远道而来,是我南靖之福。听闻北国女子善骑射,不知公主可愿展示一番,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助助酒兴?”
这简直是将一国公主当作助兴的舞姬歌女一般!北国送嫁的官员顿时面露怒色。
高震抚须不语,似乎乐见其成。南靖皇帝也并未阻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昭阳身上。
昭阳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繁复的宫装,看似与骑射毫无关系。
她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声音清越:“这位王爷说笑了。昭阳虽略通骑射,但今日乃两国和亲盛宴,舞刀弄枪,恐惊圣驾,失了礼数。”
她先轻轻巧巧地推拒,那老亲王脸上刚露出得意之色,却听昭阳话锋一转:
“不过,王爷既有此雅兴,昭阳也不好扫兴。不若这样,昭阳曾习得一手北地雕冰琢雪的小技,愿以此为题,作诗一首,为陛下、为国公、为诸位大人助兴,如何?”
雕冰琢雪?在这温暖潮湿的南靖?众人皆好奇。
只见昭阳命人取来一杯清水和一只空盘。她手持一根银箸,蘸取清水,手腕轻悬,竟以箸代笔,以盘为案,飞速地在那光滑的瓷盘上“书写”起来!
清水遇冷瓷,短时间内并不会立刻蒸发,反而留下清晰的水痕。只见她手腕翻飞,动作优美如舞蹈,顷刻间,瓷盘上便出现了一株用清水写就的、枝干虬劲的寒梅图!更绝的是,那“梅枝”旁,还有一行清丽挺拔的北国文字诗句——“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诗成,水迹未干,在灯下熠熠生辉,那寒梅仿佛迎风傲雪,孤高绝俗!
满殿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精妙绝伦、别开生面的“表演”惊呆了!这需要何等的腕力、控制力和才思敏捷!
这哪里是什么雕虫小技?这分明是在以北国的冰雪风骨,回应南靖的刻意刁难!那诗句更是意味深长——她昭阳,绝非依附他国的桃李,而是能散作乾坤万里春的寒梅!
“好!好诗!好字!好巧思!”南靖皇帝率先抚掌打破寂静,眼中带着真正的惊讶和欣赏。
高震也哈哈大笑,看向昭阳的目光更加灼热:“好一个‘散作乾坤万里春’!公主果然才貌双全!老夫敬你一杯!”
那位发难的老亲王,面色讪讪,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昭阳从容举杯,一饮而尽。目光扫过全场,将那些或惊讶、或赞赏、或嫉妒、或深思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南靖的虎穴,她的第一步,总算没有落下风。
然而她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高震的占有欲,柳氏的嫉妒,皇室的心思,还有朝中各方势力...真正的暗战,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宴席散后,她将被正式送往镇国公府。
那才是真正龙潭虎穴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