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将至,蔡州城内外静得如同霜降之后的荒原。
连日来那万卒齐诵《美芹十论》之声早已停歇,然余音犹在人心深处回荡,如春雷潜行于冻土之下,悄然唤醒沉睡的根脉。
城中巷陌之间,私语渐成潮声。
百姓扶老携幼聚于井台、檐下,低声议论:“宋军不杀一人,反在城外设粥棚三处,日夜施粥;伤者抬去,竟有南医跪地包扎,血污满袖也不退。”“我儿昨夜翻墙出去喝了一碗米粥——米粒饱满,无沙无糠,还浮着油花……三十年没喝过这样的粥了!”有人泣不成声,“咱们为金人守这孤城,图个什么?祖坟在南,田产在南,心也在南啊!”
一妇人怀抱冻得发青的幼子欲出城求食,却被守军拦下,推搡间孩子摔落雪地,哇然大哭。
士卒冷眼视之,只道:“擅离防区者,斩!”消息传至营中,范如玉猛然起身,披风未整便跨马而出。
她亲至北门外,距箭程仅二十步,侍从惊呼劝阻,她却挥手止言。
只见她缓缓解下身上狐裘披风,踏雪而前,亲自覆于啼哭小儿身上。
寒风吹乱她的鬓发,面色却如玉生温。
她仰首望向城楼,声音清越而不怒:
“若尔等不信我,可遣妇人入棚验粥——米是否掺沙?药是否造假?若有半分虚妄,我愿当场自裁以谢三军!”
城头一片死寂。
风卷残云,旗角猎猎作响。
良久,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由绳索缒下,颤巍巍走入粥棚。
她舀起一碗热粥,先嗅,再尝,继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真米……是真米啊!不是陈年霉谷,也不是草屑混糠……这……这是活人的饭!”
她捧碗叩首,嚎啕大哭:“我家三代耕田,识得五谷香!你们骗不了我——他们真是回来救我们的!”
消息传回帅府,完颜合达正独坐灯下,案上堆满密信,皆自民间暗递而来。
一封写着:“吾子在亳州见辛旗,已归乡务农,托人捎银三两回家。”另一封言:“昨日有南吏持旧契上门,将先父被夺之田归还,分文不取。”还有一纸仅书八字:“父母之邦,魂兮归来。”
他抚信良久,忽问左右心腹:“我守此城,为君命乎?为民命乎?”
无人应答。烛火摇曳,映照诸将低垂的头颅。
当夜,他巡行城墙。
寒露凝甲,士卒蜷缩墙根,饥疲交加。
忽闻一人梦呓:“娘……我想回家……咱家那头黄牛还在吗?麦子收了吗?”语罢啜泣,旋即惊醒,见是主帅,慌忙叩首请罪。
完颜合达默然良久,竟俯身替其拉紧破烂的战袍,轻声道:“无罪。你没有罪。”
回府之后,他卸去重铠,取笔研墨,终夜未眠。
天将明时,方写就一函,非降书,亦非乞和,乃《蔡州守备虚实录》,详载城防布局、粮仓位置、地道出口、兵员虚实,乃至水渠通塞。
末尾仅书数字:
“吾非降将,乃归民之守。若辛公能保城中老幼无戮、屋舍不焚,七日后,城门自开。”
信成,封缄不署名,召亲随近前,沉声道:“你扮作乞丐,趁雾出城,投于辛营辕门之外。不得交人之手,只许置石阶之上,转身即返。若被擒,宁死勿言我名。”
亲随含泪领命而去。
次日晨,辛弃疾于帐中批阅军报,李铁头急步入内,呈上一封泥封书信。
展读之后,他神色不动,唯指尖微颤。
良久,举火焚之,灰烬飘落如蝶。
他对李铁头道:“备素车白马,七日之内,军中不得张旗鸣鼓,不得纵马喧哗,不得登高窥城。违令者,斩。”
又召张大脚至帐前:“移营十里,留西门大道畅通,不得设障,不得列阵。若有百姓出城求生,任其往来,供给饮食。”
张大脚挠头:“大人,这……是不是太险?万一金狗诈降突袭……”
辛弃疾目视远方,声音低沉却如磐石落地:“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被困在敌国的同胞。”
帐外风起,范如玉已率众妇人缝制千条白布,每幅皆以朱砂大书一个“归”字。
她们将布条系于野树枯枝之间,远望如雪原招魂,又似春风先至,吹动万里思乡之心。
第七日拂晓,天光未启,霜色如银。
蔡州北门,那一道曾拒千军万马的厚重铁门,在寂静中缓缓开启一线——
门轴吱呀,划破长夜。
第七日拂晓,天光未启,霜色如银。
蔡州北门那一道厚重铁门,在万籁俱寂中缓缓开启一线,门轴吱呀作响,仿佛撕裂了长达数月的死寂。
寒风卷起尘雪,自城内涌出,扑向城外那片静默列阵的宋军营地。
辛弃疾立于素车之前,白马低首,不鸣不嘶。
他身披青灰战袍,未着铠甲,亦未持兵刃,唯腰间佩剑轻垂,剑穗在风中微颤。
范如玉伫立其侧,手中紧握一方白布“归”字旗,目光凝于城门深处。
忽闻脚步声起,整齐而沉重,踏破霜地如叩钟鼓。
完颜合达率残部列队而出,三百余人皆甲胄未卸,刀枪在背,步履蹒跚却脊梁挺直。
他们不跪不伏,不降不逃,唯手捧蔡州印绶,由完颜合达亲自执掌,直趋辛弃疾马前。
风止,鸟噤,天地似为之屏息。
完颜合达停步三尺之外,双目如炬,映着晨曦初露的微光。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石:
“此印,非降于公,而归于江南万民。”
他将印绶高举过顶,双手递出,神情肃穆如奉宗庙神器。
“吾守城时,民为金民;今开城时,民为故人。胜败在道,不在兵。”
四野无声。连远处山林间的鸦雀也似被这一语镇住,不敢振翅。
辛弃疾凝视良久,终缓缓下马。
靴底踏落霜雪,发出清脆裂响。
他上前一步,亦以双手接过印绶,动作庄重如承社稷之托。
他不开口言胜,不提俘虏之功,只沉声道:
“将军忠勇,天下共见。自此,同为山河守。”
话音落处,李铁头猛然抽出佩刀,横置于地,以示不犯降众。
诸将相继解刃置雪中,军阵之间悄然升起一股温厚之气——非凯旋之骄,乃复土之悲欣交集。
就在此际,百姓如春潮破冰,自城门蜂拥而出。
老者拄杖,妇人抱婴,少年牵牛,人人手持一束野艾,绿叶虽枯,根脉犹存。
那是百年前南迁先民从中原带出的种子,代代相传,藏于瓦罐、缝于衣襟,只为有朝一日能重回故土时,种回屋前篱下。
一白发老农踉跄上前,双膝跪于冻土,捧起一抔黄土,颤声道:
“此土,曾埋我父骨。今归辛公,亦归故魂。”
范如玉上前一步,不避污秽,亲手接过那抔泥土,紧紧捧于怀中。
她眼含热泪,却不坠,唯唇间轻吐一句:
“此土,终归故人。”
泪滴落于土上,渗入干涸的地脉,仿佛唤醒千年沉眠的血脉。
远处高岗之上,陆子昭仰观天象,紫微垣中星光骤亮,斗柄东指,其势如燃。
他抚须低语,声若游丝却透乾坤:
“紫微增光,开封不远矣。”
而此时,辛弃疾独立城前,北风拂面,吹动他鬓边霜丝。
他闭目凝神,心海翻涌,脑中星火图悄然闪现——一幅未曾绘就的山河全貌,正自蔡州为点,向北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