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拂晓,天光未明,江雾如纱,缠绕着岸边一排低矮的竹棚。
灯匠老郑躺在草席上,骨瘦如柴的手掌轻轻搭在胸口,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双目半阖,却仍望着棚外那一线幽微的火光——那是他亲手所制的最后一盏心灯,静静燃在阿禾手中。
少女跪坐于侧,指尖轻颤,捧灯如奉魂魄。
她不敢落泪,生怕惊扰了这即将远行的灵光。
老郑缓缓睁眼,目光浑浊却清明,唇角竟浮起一丝笑意:“吾光未灭……灯在,人在。”
话音落地,气息骤断。
风停了,灯焰却未熄,反而轻轻一跳,像是回应他的遗言。
百姓无声围拢,无哭嚎,无喧嚷,只是一盏接一盏地点燃手中的心灯,轻轻置于江畔石阶。
灯火顺流而下,随波逐浪,宛如星子坠水,不沉不灭,悠悠前行。
辛弃疾立于渡口高台,披甲未着,却已有将帅之威。
他缓步走来,从阿禾手中接过老郑留下的最后一盏灯,灯底尚有余温。
他凝视片刻,忽取朱笔,在灯底郑重写下“郑”字,笔锋沉稳,似刻入山河。
“老丈以命燃灯,我岂敢负此赤诚?”
他双手托灯,缓缓退入江心。
水流轻涌,灯随浪走,火光摇曳却不灭,逆着晨风,竟似有灵性般渐行渐远。
就在此时,马蹄声碎,尘土飞扬。
李铁头自临安昼夜疾驰而归,铠甲染霜,面色憔悴。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呈上密诏副本:“启禀大人!天子已下旨召元嘉还朝,兵符待授,枢密院副使之位虚席以待!”
众人闻言皆动容,以为辛公终将重返庙堂,执掌兵权。
然辛弃疾只低头看着手中尚未冷却的朱笔,久久不语。
良久,他抬头望向江面——千里灯火依旧连绵不绝,自南而北,如星河倒悬,似有万民执念汇聚于此。
“兵符未至,民心已至。”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若此时离去,岂非弃众望于不顾?”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炬:“李铁头!”
“在!”
“传令十三渔驿——凡见心灯顺流而下,即知‘兵起’之信;凡闻《孤火照归程》鼓声,便举火应和,三鼓为号,不得延误!”
“遵令!”李铁头抱拳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辛弃疾又唤范如玉:“如玉。”
她自人群后走出,素衣布裙,眉目沉静,却自有千钧之力。
她早知丈夫心意,不问缘由,只轻声道:“你说便是。”
“将我案前那三十六面心旗,分送沿江三十六渡。旗在即令在,人不知我令,但见旗动,便知战起。”
范如玉点头,目光扫过岸边百姓,低声道:“旗可藏于渔舟夹舱,妇孺亦能传令。金人耳目虽密,难察烟火之间玄机。”
辛弃疾颔首:“正是此意。官文易截,民心难禁;军令可阻,火信不绝。”
话音刚落,忽见江心异象骤生!
原已顺流而下的万千心灯,竟不再随波远去,反被一股暗潮推回岸边,层层叠叠聚于江州渡口,排列有序,如列阵待发之师。
火光映水,红浪翻腾,仿佛整条长江都在燃烧。
辛弃疾心头一震,金手指骤然开启——
刹那间,无数执念涌入脑海:有老农握锄守田埂的嘶吼,有寡妇抱儿登堤望夫的低泣,有少年持木矛立寨门的怒喝……千万声音汇成一句低语,穿越江风,直贯心神:
“辛公……我们等你……”
他浑身一颤,眼中精光暴射。
原来民心不可征召,却可借势成信;百姓不知兵法,却自有血勇为阵!
他大步登上高台,取来一面战鼓,鼓身漆黑,绘有火焰纹路。
他执槌在手,深吸一口气,猛然击下——
咚、咚、咚、咚——三短一长,正是旧年巢湖夜袭金营的暗号节拍,《火照巢湖夜》!
鼓声破晓,响彻两岸。
须臾之间,沿江村落灯火次第亮起,或一盏,或十盏,或百火齐燃!
回应之声如雷滚滚,自舒城至池阳,自信州至饶州,火光连天,呼应不绝。
这一刻,无诏书,无兵符,无朝廷号令。
唯有火信渡江,万民举灯,以心为旗,以火为令。
高台之上,辛弃疾立于烈烈江风中,望着那片由百姓点燃的燎原之势,喃喃道:“非我统帅三军……是三军早已在我心中成形。”
范如玉悄然立于其侧,目光深远。
她转身走向一艘渔舟,手中紧握一卷红绸包裹的心旗。
江风吹起她的衣袂,她低声唤来一人:
“刘十八。”五更天,残月如钩,悬于江雾之上,寒光浸水,冷照千帆。
范如玉立于渔舟船头,素衣未改,却已换作劲装束袖,腰间佩短刀,目光如刃扫过沿岸。
她身后数十名妇人悄然登船,皆是沿江村妇,或携幼子,或扶老母,然神情肃然,毫无怯意。
她们不执刀兵,却负重物——三十六面红绸裹就的心旗,正被一一藏入渔舟夹舱的暗格之中。
那夹舱原为藏鱼避税之所,如今却成了抗金火信的命脉枢机。
“莫让孩童靠近舱底。”范如玉低声叮嘱,“旗在,令在;令隐,势不散。”
一名老妪点头,将手中陶罐轻轻覆于舱口,掩去痕迹。
烟火气息混着鱼腥弥漫开来,反倒掩去了新漆与绸布的气味。
金人细作纵然巡江,也难辨这寻常渔家烟火中,竟藏有撼动山河的号令。
她转身望向刘十八。
此人原是巢湖水寇,后归顺义军,身手矫健,熟稔地形,一双赤脚踏浪无痕。
此刻他抱臂而立,粗布短打,肩上斜插两柄短斧,眉宇间跃跃欲试。
“你听真了。”范如玉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率三十义勇,自南坪渡潜行,佯攻舒城旧道。不可真战,只许举火、鸣锣、扬尘。但见对岸火起三处,即刻退入松林坳伏匿,不得追击,不得恋战。”
刘十八咧嘴一笑:“夫人是要我扮鬼吓人?”
“正是。”她眸光微凛,“金人远来,地生水陌,唯惧伏兵。你以虚张声势乱其心志,使其不敢轻渡——这不是扰敌,是夺其胆。”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哨,递予他:“三短一长,应鼓而动。记住民谣:灯西移,人北聚;鼓三响,火连湖。”
刘十八挠头:“百姓都不知啥意思,传得动?”
“正因不知其意,才传得快。”范如玉淡淡道,“风过林梢,叶叶相承,声声不断。待他们脱口而出时,火令已遍江北。”
话音未落,忽闻江面异动。
那盏曾随流而去的老郑心灯,竟逆浪而回,孤悬江心,焰不摇,光不灭,仿佛有灵指引,直冲辛弃疾所立高台而来。
众人屏息,只见灯火停于渡口之前,静静浮着,宛如守魂之灵不肯离去。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拔腰间长剑,剑锋直指南岸:“此火既不渡江,亦不退潮——它要烧到敌胆寒!”
就在此刻,探马飞骑破雾而至,马蹄溅起霜泥,骑士滚落下鞍,声音嘶哑:“报——金军前锋破无为军!然……然见江南灯火连绵,疑有大军埋伏,已下令暂缓南下!”
四野骤静。
唯有江风卷火,猎猎作响。
辛弃疾抚剑而笑,笑声低沉却贯长空:“彼畏灯如兵,我以火为令——此非战,乃心战。”
他缓缓闭目,立于民愿台中央。
万籁俱寂之中,一股浩然执念自江畔升腾而起,汇入心海。
金手指全然开启——一幅无形“心光图”在其识海浮现:七州之地,点点火光渐次亮起,彼此呼应,竟隐隐连成三道燎原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