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巢湖西岸的芦苇荡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万千刀兵低语。
五千宋军伏于水泽之间,甲胄裹身,弓上弦,箭在手,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辛弃疾立于一座临时搭起的木台之上,青衫未换,却已披上铁鳞软甲,腰间“孤光”剑未出鞘,然寒气逼人。
他目光如炬,凝视着湖面尽头那一道幽暗水线——铜陵渡的方向。
李铁头自前方归来,浑身泥水,双膝跪地:“报!金军运粮船三十余艘,顺风而下,约莫寅时初刻必经此地。押运千户为完颜突合,所率护军不足八百,皆疲于长驱。”
辛弃疾颔首,指尖轻叩案上地图。
火把映照着他眉宇间的沉静,心中早已推演十遍:金军深入南境,取道舒城,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孤军悬进,粮道绵延三百里,唯赖水路转运。
今若断其咽喉,不须一兵一卒救城,反能迫敌自溃。
“传令。”他声不高,却穿透夜风,“以野艾束草,绑于船首,伪作渔舟;每船藏火油十坛,芦苇中伏弓弩手二百,听号令齐发。”顿了顿,目光转向秦猛,“你带三百死士,潜伏渡口南岸,待我火箭升空,即刻焚其岸上仓廪。不得有误。”
秦猛抱拳跪地,右袖空荡,左臂残缺处包着粗布,血迹斑斑。
他曾是金营汉卒,因抗命被剜去一目、斩断右臂,后率部归正,誓死效忠宋军。
此刻他低头,以残臂重重叩地三下,声如闷雷:“此战若败,我以血填沟!”
辛弃疾闭目一瞬,心头微颤。
他知道这非豪言,而是赴死之誓。
但他不能退,也不许退。
家国大义,岂容妇人之仁?
他睁开眼,挥手:“各部就位。”
大军无声散入芦苇深处。
唯有范如玉伫立片刻,素衣未褪,手中紧握那面“归正”绣旗。
她身后,数十名妇人肩挑药囊,手提竹箱,内盛金疮药、止血散、火油布、夹板绷带。
她们将随军前行十里,在荒滩设下“野艾伤营”,专候伤卒转运。
“夫君……”她低声唤了一句,终究未再多言。
辛弃疾回头,只对她微微点头。
那一眼,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信任、牵挂、托付。
子时三刻,湖面泛起薄雾。
三十艘金军粮船借风南下,船帆高扬,舱中堆满粟米、干肉、盐包,正是前线十万大军之命脉。
船上守军倚舷而眠,哨岗懒散,全然不知死神已潜伏两岸。
寅时初,天边微露鱼肚白。
辛弃疾缓缓举起右手,掌心托着一支浸油火把。
风从东南来,正助火势。
他猛然掷出!
火把划破长空,坠入湖心刹那,一支火箭自高台腾起,如流星贯月,直射第一艘粮船。
轰——!
火油弹炸裂,烈焰冲天。
芦苇丛中伏兵齐发,箭雨夹着火矢倾泻而下。
伪装成渔舟的小艇纷纷点火,顺流撞向敌船。
顷刻间,湖面成火海,粮船接连爆燃,浓烟滚滚,哀嚎四起。
“杀!”秦猛一声怒吼,率三百死士自南岸杀出。
人人手持短刃,头顶锅盖为盾,踏尸而行。
岸上仓廪门紧闭,守军慌乱未及反应,已被火油泼门,引燃梁柱。
烈焰冲破屋顶,粮垛崩塌,火星飞溅如雨。
金军大乱。
有人跳湖逃生,却被乱箭射杀;有人欲组织反击,却被归正营死士贴身缠斗,刀光闪处,血溅三尺。
完颜突合怒吼督战,方举旗调度,一箭穿喉,倒地不起。
火势愈烈,映红半片天空。
湖水沸腾,焦臭弥漫。
辛弃疾立于高台,面色冷峻,眼中却燃着灼灼之火。
他知此火不止烧毁粮船,更烧断了金军南侵的脊骨。
天将明未明之际,最后一艘敌船沉入湖底。
铜陵渡化作焦土,粮道彻底中断。
芦苇荡中,宋军悄然整队,伤者由妇人队接应,轻伤不下火线,人人脸上染烟熏之痕,眼中却有久违的光。
辛弃疾收回目光,望向东北方向——舒城所在。
那里,尚在敌手,百姓生死未卜。
但他知道,风暴已起。
火未熄,战未终。
天光渐明,巢湖之上硝烟未散,余烬仍随水波起伏。
焦黑的船骸如残骨浮沉,湖面漂荡着断裂的桅杆与零星粮袋,唯有一簇簇野艾草,在火油浸染的浪花间倔强地随流摇曳,仿佛灰烬中不肯熄灭的星子。
战至天明,五千伏兵无一退却。
李铁头率亲兵沿岸清剿残敌,斩首二百七十三级,生俘百余人,而己方轻重伤者不足六百。
秦猛身中三箭,左肩贯刃,仍拄刀立于仓廪废墟之上,嘶声下令:“掘土掩尸,宋人、金人,皆覆以草灰——不使魂魄流落异乡!”话音落地,士卒默然行令,无人喧哗,唯有铁锹破土之声回荡焦土之间。
消息飞传前线,金军主力驻扎舒城者闻风震骇。
粮道断绝,后援无望,士卒饥疲交迫,军心顷刻瓦解。
更出乎意料者,城中百姓素受压迫,早蓄愤恨,趁守军慌乱之际,自发揭竿而起。
老者持锄,妇人执帚,少年攀屋揭瓦,以锅铲扁担击杀巡街金兵。
一时间鼓噪四起,巷战连绵。
有白发老翁率族中子弟焚其驻营马厩,火势蔓延至帅府侧门;又有商贾暗启东门,高呼“南军已至”,内外呼应,守将完颜阿鲁岱仓皇北遁,不及携走辎重。
辰时三刻,李铁头单骑突至巢湖渡口,战袍染血,马蹄溅泥。
他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声若洪钟:“报!舒城复矣!百姓持野艾迎门,家家悬白布为帜,言‘辛公救我’!”语毕,从怀中取出一束尚带露水的野艾,双手奉上。
辛弃疾立于渡口残火之畔,接过那束青草,指尖轻抚叶片。
目光掠过湖面浮尸、焦舟、断旗,最终落在那一片随波不灭的绿意上。
风拂面,他闭目良久,终低声自语:“原来民心,不在庙堂,在此草灰之间。”
此时范如玉已率妇人队随军入城。
城垣残破,街巷满目疮痍,然处处可见百姓自发清扫战场,抬运伤卒。
她在一处倒塌的民宅前忽闻哭声,循声而去,见一老妇抱幼儿跪于瓦砾之中,怀中尸体覆以破席,胸前犹佩半块残甲。
老妇泣不成声:“吾夫守粮仓……死前只道一句:‘莫让辛公白来……’”
范如玉默然良久,解下外袍,亲自覆于尸身之上。
回头唤辛伯:“取笔墨,记其姓名、籍贯、事迹,归册上报。”辛伯应诺,颤抖着手翻开随军携带的《忠义录》,蘸墨书写。
围观百姓渐渐聚拢,有人跪拜,有人垂泪,无人高呼,却人人肃立如松。
当夜,月隐云深。
辛弃疾独坐舒城西楼,凭栏北望。
忽见远山连绵处,点点火光次第亮起,自近及远,蜿蜒如龙,竟绵延数十里。
细观之,乃百姓手执野艾束,燃于山巅路口,焰不高,光不远,却连成一片,似为亡魂引路,亦似向天地昭告——此土未陷,此心未降。
他缓缓起身,拔“孤光”剑出鞘三寸,寒芒映照眼中烈火。
北风猎猎,吹动衣袂,他目视汴京方向,一字一顿:“金人若不退,此火,必烧至汴梁。”
城外火光未熄,城内万籁俱寂。
谁也不知,千里之外江州驿道上,一骑快马正破雾疾驰,黄封密诏紧缚胸前,马蹄踏碎晨霜,奔向这座刚刚燃起希望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