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汉阳城头的城砖上还凝着霜花。
辛弃疾立在雉堞边,指节抵着唇,目光落在刚拆开的信笺上。
信是安陆快马送来的,墨迹未干,还带着马背上的寒气——
安陆护土会昨夜劫金营粮道,焚粮车三十辆,守车金兵无一生还。
他指尖微颤,信笺发出细碎的响。
第二封是德安来的:百姓围杀金探子七人,今于西门外立碑,名无名烈士之墓第三封最薄,随州的:二十余农夫持锄击散金骑小队,夺马五匹,现马拴在村头老槐树下。
北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辛弃疾却觉喉头微哽。
他闭目,胸腔里有团火地炸开——不是怒火,是滚烫的、烧得人眼眶发酸的热。
前日范如玉说墙是人心砌的,此刻他竟真能看见:江北平原上,数十个村庄的草屋顶腾起炊烟,男人们在田埂边磨锄刃,妇人们往竹矛尖裹布浸油,孩童们抱着木刀追跑,嘴里喊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守土谣。
万千个字像星火,从汉阳开始,顺着汉水、涢水、溳水往北边窜,要烧穿这寒春的冻土。
李铁头。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觉的哑。
末将在!身后传来铠甲轻响——先锋营校尉李铁头早候在五步外,腰刀未佩,只背着块磨得发亮的刻碑石。
辛弃疾将三封急报拍在城垛上,指节叩了叩最上面那封:不是要你攻城。他望着北方泛青的云层,去安陆、德安、随州,每到一村,立讲堂、刻碑名、教童谣。
让每一寸土都知道——谁在守。
李铁头俯身拾起信笺,扫过护土会无名碑几个字,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半月前在汉阳城,自己还是个因误杀百姓被关禁闭的败兵,是辛大帅踩着满地积雪来牢里,把刻着三百七十二个名字的《义民录》摔在他脚边:你杀的不是南人,是守家的人。此刻他摸着怀里那块刻碑石——那是从汉阳城墙上敲下来的碎砖,张二虎三个字已经在石上刻了一半。
末将领命。他抱拳时,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今夜就走。
安陆城外的青禾村,李铁头的马蹄刚踏过结霜的田埂,就见村口立着七八个举竹矛的百姓。
竹矛尖裹着浸过桐油的布,在晨雾里泛着暗黄。
最前头的老汉攥矛的手青筋凸起:金狗还没到,你们来做甚?
李铁头翻身下马,铠甲轻响惊得竹矛都颤了颤。
他解下腰间刻碑石,蹲在田埂边:帮你们筑篱。
日头西斜时,村外的荆棘篱墙筑了半里长。
李铁头汗湿重铠,却仍握着刻刀,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青石碑上一笔一画刻字:张二虎、王大柱、刘阿婆...三十七名。
这是前日劫粮道时殉难的?老汉凑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张二虎三个字——那是他的小儿子。
李铁头的刻刀顿了顿:是守家的人。
当夜,村头晒谷场点起篝火。
李铁头扯着沙哑的嗓子教孩童唱《辛公谣》:一革一汤煮乾坤,三百七十二魂护汉阳...火光照得孩子们的脸通红,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拽他衣角:铁头叔叔,我娘说我阿爹也在《义民录》里,是不是?
李铁头蹲下来,见小丫头脖颈上挂着块木牌,刻着陈招娣·父陈铁柱——正是前日随州夺马的农夫之一。
他喉头发紧,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你阿爹守的不是城,是你。
话音未落,晒谷场外围传来脚步声。
那老汉领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手里攥着柄磨得发亮的砍柴刀:我家小子说,要跟将军学守土。
李铁头望着少年眼里的光,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刀,跟着义兵喊杀回山东。
他伸手按住少年的肩:你守的不是我,是字。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江州城,范如玉正伏在案前批《妇孺守城手册》。
案头的铜炉飘着沉水香,她提笔在那页批注:老妇可敲盆,幼童可击柝,声传三里即止,免惊妇幼。
夫人,阿言要出发了。丫鬟绿芜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个背着蓝布书箱的小丫头——阿言是范如玉从扬州难民营里捡的孤女,如今已能熟背《守城三字经》。
范如玉抬头,见阿言书箱上还别着朵野菊,是方才在院子里摘的。
她伸手替阿言理了理围脖:去随州,把《三字经》副本送给村塾先生。
记得说,父战死,子当继不是要孩子们杀人,是要他们记住...记住该守什么。
阿言重重点头,转身时书箱撞在门框上,发出的响。
这声响穿过江州的青石板路,越过涢水的冰面,最终落在随州的山村里。
村塾的破窗棂漏着风,先生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字:宝盖头是房,下面是土——守家,就是守房下的土。
先生!阿言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来,她把书箱往桌上一放,这是辛夫人写的《守城三字经》!
孩子们地围上来,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幼童突然举起木剑:我长大,要当铁头将军!
先生望着木剑上歪歪扭扭刻的字,又望了望阿言带来的书,眼眶突然热了。
他弯腰抱起幼童,木剑尖戳在他肩头:好,等你长大,这剑要用来守——
守家!孩子们齐声喊,声浪撞得窗纸哗哗响。
消息传回汉阳时,辛弃疾正站在铸炮坊里。
鲁七抡着三十斤的铁锤,地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溅得他花白的胡子都发亮:大帅你瞧!他用铁钳夹起段残钟——那是去年金军攻城时打坏的,拿这铸炮,就叫守土炮
炮身冷却后,鲁七亲自在炮管上刻字:。
每刻一个地名,就塞张《义民录》的缩本进去:让金人开炮前先看看,这土是谁的!
运炮队到德安那日,城门洞挤得水泄不通。
有白发老者捧着香,有妇人提着热粥,有孩童举着用红布扎的字旗。
鲁七扶着炮身,突然扯着嗓子吼:这炮不为杀敌!
百姓们静了。
为告诉金人——他抚摸着炮管上的二字,脖颈青筋凸起,此土有主!
当夜,德安城头的守土炮旁点起十盏灯笼。
老者们轮班举火把,妇人往火盆里添松枝,孩童们抱着木刀坐在炮架上,用冻红的小手拍着节奏唱:一革一汤煮乾坤...
林小川的童子军就是在这时摸到边界的。
他攥着木刀,哈出的白气在眉梢结了霜。
身后十二双眼睛亮得像星子——这些孩子最小的七岁,最大的不过十三,全是父母死在金军刀下的孤儿。
有马蹄声!最机灵的小豆子突然拽他衣角。
林小川竖起耳朵——没错,西北方传来细碎的马蹄响,大约五六匹。
他回头看了眼小伙伴们:有的攥着木刀,有的抱着铜铃(那是范夫人教的一里一铃预警法),还有的把《守城三字经》抄在布上系在腰间。
列队!他压低声音,自己站在最前头。
马蹄声近了,金骑的影子在晨雾里显出来。
带头的金将勒住马,盯着这队举木刀的孩童,突然笑出了声:南人连娃娃都派来送死?
林小川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唱:父守城,子守田。
刀可折,土不迁——
父守城,子守田!十二道童声跟着炸响,像十二只小麻雀撞破晨雾。刀可折,土不迁!碑上名,刻千年!
金骑们面面相觑。
有个年轻的金兵摸了摸腰间的箭囊,又放下了。
带头的金将盯着孩子们冻红的脸,突然想起昨夜营里传的话:汉阳的百姓,连娃娃都知道字怎么写。
他拨转马头,马蹄声渐远。
哨报传到完颜突合帐下时,他正捏着茶盏。男人孩童唱着歌就把咱们的哨骑吓退了?啪地拍案,茶盏碎在地上,疯了!
全疯了!
可当夜他就做了个梦。
梦里是片荒野,满地都是青石碑,碑上刻着张二虎王大柱陈铁柱,还有招娣阿爹铁头叔叔。
他想砍碑,短斧却砍在自己手上,血滴在碑上,变成字。
大帅!亲兵掀帘的风惊醒了他,冷汗浸透中衣。
他望着帐外的寒月,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汴梁城那个抱破瓦的老妇——原来她的眼睛,是字的光。
汉阳城头,辛弃疾望着北方泛白的天际线。
风卷着残雪掠过他的鬓角,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童声:碑上名,刻千年...
他摸了摸腰间的《义民录》,那里面又多了安陆三十七名、德安七名、随州二十余名新刻的名字。不是我们攻襄阳。他对着风低语,是襄阳...该回家了。
夜,汉阳帅府。
辛弃疾坐在案前,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晃。
他刚展开密报,墨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金右丞相完颜守贞遣...
窗外,夜雨开始敲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