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头的积雪被风卷成碎末,扑在辛弃疾脸上时,他忽觉眼眶发烫。
前七日范如玉裹着冰碴倒在王栐怀里的模样,此刻竟像被水洗过的旧画——那些心疼、焦虑、后怕,全化作一缕轻烟散了。
他望着东南方渐起的火光,腰间玉牌贴着心口,生死与共四个字硌得生疼,可他的心跳声却比雪落还轻。
原来这便是执念剥离他指尖抚过城砖上的箭痕,脑中战局如寒夜星图骤然亮起。
李铁头带的三百残兵藏在西市瓦舍,铠甲里还沾着前日巷战的血;王栐的五千精骑正踩着小禾禾的脚印渡河,马蹄铁叩在冰面上,每一声都像敲在金营的命门上;而他钦点的二十轻骑,此刻该已换上金军号衣,混在运粮队里往邓州去了......
三策并行。他对着风喃喃,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咬得太狠,牙龈渗了血。
李铁头残部扰敌右翼,王栐夜袭北营,自己绕击邓州......可完颜突合那匹青骓马最擅追袭,汉水渡口必伏着五百弩手。
他闭了闭眼,第七变突然在脑中炸开:若让秦猛率百骑举火把佯渡,鼓声敲得比雷还响?
来了!城垛下传来士卒低喝。
辛弃疾睁眼时,正见秦猛的火把在南岸连成火龙。
那百骑裹着草席,马蹄包了棉絮,偏要在冰面上跺出震天响。杀啊——渡汉水!
取完颜狗头!秦猛的嗓门破了音,像被刀割过的铜锣,可这嘶哑的喊杀声却惊得金军狼头旗簌簌发抖。
中了!辛弃疾攥紧腰间玉牌。
果不其然,完颜突合的玄色披风在中军帐前一闪,他挥刀劈断传令兵的旗竿:调左翼三千骑!
南渡!雪地上顿时腾起黄尘,金军重甲步卒扛着拒马冲向南岸,马蹄声震得汉阳城砖都在颤。
王大人,该您了。辛弃疾对着东南方笑了笑。
北岸的火光突然暗了半刻——那是王栐的骑兵卸了火把,踩着冰面悄悄摸过来。
金营北寨的守卒正伸着脖子往南岸瞧,后颈突然一凉,钢刀已经抵住喉管。
李铁头!辛弃疾抽出腰间长剑,剑锋挑落城垛上的积雪。
西市方向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李铁头带着残兵撞开瓦舍后墙,每人怀里都揣着半块烧红的火炭。
金军火药库就建在西市口,前两日攻城时堆的木柴还没撤,火炭落下去的刹那,整片雪地都烧红了。
爆炸声掀飞了三顶帐篷。
完颜突合的双斧劈开两个宋兵,血溅在他护心镜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他转头望见邓州方向的火光,突然瞳孔骤缩——那是他留在邓州的传令驿站在冒烟!假令!他嘶吼着挥斧砍翻个试图逃跑的偏将,抽三千骑回邓州?
放屁!
可军心早乱了。
金营里到处是邓州告急的喊叫声,连他最器重的千夫长都拽着马缰往北方跑。
完颜突合挥斧砍断马缰,却见辛弃疾的白马正立在三百步外的高坡上。
那人身披玄甲,腰间玉牌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嘴角竟还挂着笑。
辛弃疾!他踩着同伴的尸体冲过去,双斧带起的风声刮得人脸生疼,今日不取你首,我完颜突合誓不......
后方传来断喝。
他的亲卫队长捂着肚子倒在他脚边,肠子从伤口里流出来,北营被破了......王栐的旗子......
完颜突合的斧柄地断了一截。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宋军火把,又听见城头上飘来那刺耳的童谣:辛公不走,铁心守楼;一个一汤,同生同仇......小禾禾的嗓子哑得像砂纸,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的太阳穴里。
他踢开脚边的尸体,玄色披风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撤退时他回头望了眼汉阳城,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站在残旗底下,举着冻红的小手喊:辛公不走,我亦不降!
晨光刺破云层时,汉阳城门洞开。
百姓们扶着伤兵涌出来,老妇往士卒怀里塞热乎的炊饼,娃娃举着碎砖往金营方向扔。
李铁头跪在辛弃疾马前,铠甲上的血都结了冰:末将侥幸活着,可岩生......岩生他们二十三人,昨夜在火营......
辛弃疾翻身下马,伸手去扶他。
掌心触到李铁头铠甲上的冰碴,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解下腰间酒囊,酒液泼在雪地上,溅起细小的冰珠:这酒不祭天,不祭地。他望着西市方向还在冒烟的火场,祭那些没名字的。
三军突然都跪了下来。
雪地上响起一片闷响,像千军万马在叩首。
小禾禾挤到马前,手里捧着一束焦黑的枯草:辛公,这是岩生哥哥最后走过的地,草都烧焦了......她的手指冻得蜷不起来,枯草簌簌落在辛弃疾脚边。
他蹲下身,把枯草拾进怀里。
草叶扎得手掌生疼,却比任何兵书都烫。
秦猛凑过来:大帅,可要追击?
追不得。辛弃疾望着邓州方向的晨雾,完颜突合这口气咽不下去,还会再来。他摸出腰间的狼毫笔,在雪地上写了个字,与其逐寇于野,不如让江北百姓都记住——他的笔尖戳进雪地,每具白骨,都该有名字回家。
晨雾漫上城头时,辛弃疾握着个陶勺站在残楼里。
勺底沾着焦黑的皮汤,是从西市火场里捡的——那是前日范如玉送来的军粮,用树皮和碎米熬的。
他望着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道:玉娘,你看......
风卷着晨雾扑进来,陶勺上的焦痕忽明忽暗,像极了那日信卷上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