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北固亭的飞檐在星幕下剪出凌厉的轮廓,辛弃疾的青衫被江风灌得猎猎作响。
他翻身下马时,靴底碾碎的雪粒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在济南城头踩碎的冰碴——那时候他十六岁,跟着祖父登千佛山,望着北方被金人铁蹄踏碎的山河,在碑亭里写下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句子。
大人,灯?随从提着灯笼欲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月轮隐在云后,反让星河更显璀璨,恰如他此刻翻涌的思绪。
他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踏在千年的苔痕上,耳边浪声渐起,恍若当年耿京义军的喊杀。
待立在亭心,江风裹着咸湿的潮气扑来,他闭目,指尖轻轻叩在腰间软鞭的藤纹上——那是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持此鞭,可策战马,亦可醒人心。
金手指在这一刻如潮水漫过脑海。
盐税之河率先奔涌:两淮盐场的账簿在眼前一页页翻过,他想起前日在扬州盐司,老吏颤抖着捧出的月课单,自辛大人整顿盐引,私枭绝迹,月入比前岁翻了两番;屯田之河紧随其后,江西的田垄在脑中铺展,李二牛那黑铁塔般的汉子拍着胸脯,三万壮丁,耕时为农,战时为兵,每亩多收的两斗粮,都存进了军廪;民夫之河如潮涌动,张大脚的粗嗓门还在耳边炸响,辛公要征民夫,俺老张第一个把儿子捆来——咱庄稼汉别的没有,骨头硬!;谍网之河穿破层云,夜枭那对鹰隼般的眼睛浮上来,蔡州西门的守军换防了,火油库的位置,小的标在图上了;最末的奇策之河直指蔡州,祖父的话突然清晰,兵不在多,在能用,那被朱笔圈了又圈的二字,此刻在脑中亮如星火。
他猛然睁眼,北斗七星正悬在北方天际。
取出随身的狼毫,蘸了腰间玉壶里的墨——那是范如玉亲手调的,说墨色要浓如血,坚如铁。
宣纸在石桌上铺开,笔尖未落,江风已掀起一角,他反手按住,墨痕便如剑出鞘:一、两淮盐税月增二十万贯,足支半年军饷......
笔锋走处,石桌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写到火药箭车百辆,藏于庐州时,他想起鲁七昨日在工坊里的笑,那老匠人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大人,那火箭射到三百步外,靶心的红布都烧着了。
最后落笔蔡州可袭四字,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辛郎。
范如玉的声音裹着江风飘来。
辛弃疾转头,见妻子立在亭阶下,月白斗篷上落了层薄雪,鬓边的银簪闪着微光——那是他去年在成都为她打的,刻着山河共三字。
她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跟着十余个提着灯笼的妇人,暖黄的光映得雪色都温柔了。
你昨夜未归,绿芜说你往京口去了。范如玉拾级而上,指尖触到他握笔的手,凉得惊人,可曾用饭?她打开食盒,是一盅热粥,还冒着白气,我让厨房煨了栗子粥,你胃不好......
辛弃疾突然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生了薄茧,是前日在军衣坊帮妇人缝甲叶时磨的。如玉,你看。他指向北方,蔡州的星火,要烧起来了。
范如玉顺着他的手望去,星子依旧,可她知道,丈夫眼中的北都,早已不是一片混沌。
她轻轻抽回手,将粥盅塞到他手里:我今日带了千名妇人去江畔,给张大脚的民夫送行。她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骄傲,那些汉子披甲时,腰板直得像枪杆。
张大脚举着旗喊愿为辛公死前卒,那嗓子,把江对岸的鸥鸟都惊飞了。
辛弃疾喝了口粥,暖意从喉间漫到心口。
他想起张大脚那络腮胡上沾着的粥粒,昨日在演武场,那粗豪汉子攥着他的袖子:辛公,俺们庄稼汉不懂兵法,可懂人心——您为咱修渠治水,开仓放粮,这情分,拿命换!
夜枭也去了。范如玉压低声音,我看见他混在人群里,塞给张统领亲兵一个油布包,说了句西门三更,火起为号她指尖摩挲着鬓边银簪,那孩子......到底是归正了。
辛弃疾放下粥盅,墨香混着粥香在亭中弥漫。
他将写好的奏书卷进竹筒,用蜡封了,递给随从:即刻送临安,交李守忠。随从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此时的临安宫城,东暖阁的烛火正将李守忠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捧着竹筒跪了半个时辰,直到孝宗揉着眉心道:
竹屑落在青玉案上,《北伐五策疏》展开的瞬间,孝宗的指节捏得发白。
韩元吉站在右侧,眼镜片上的反光忽明忽暗,待读到江西屯田成军三万时,他猛地抬头:此策可行!
去年臣去江西,见田间青壮皆习刀枪,原是辛大人早有筹谋。
蔡州可袭......虞允文的声音突然沙哑。
他站在殿角,素白朝服与身后的冰棱一个颜色。
前日他还在密奏里说辛弃疾好大喜功,军粮必霉,可李守忠从庐州带回来的新米,此刻正搁在御案上,清白得扎眼。
崔与之捏着朝笏的手青筋暴起。
他本想煽动几个降卒闹事,可那些人攥着赎罪簿直抹眼泪:辛大人说,立了功就还我们民籍......萧子谅更惨,昨日带着家仆去市井散布谣言,被张大脚带着民夫围在宅子里骂了半宿:辛公给咱修桥铺路,你们倒说他要反——谁才是乱臣?
此非空谈,乃铁律也。韩元吉的长叹惊得殿角铜鹤里的香灰簌簌落下。
他望着奏疏上民夫应募五万,妇助会供衣药无缺,想起前日在御街见到的场景:数百妇人排着队往军资库送裹伤的棉絮,领头的老妇举着布幡,上面绣着辛夫人教我织甲叶。
孝宗突然将奏疏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好个辛元嘉!他的眼睛亮得像要燃起来,朕当年在潜邸读《美芹十论》,便知此子非池中之物。他转向李守忠,百日之期到了?
回陛下,今日正是辛大人立誓百日备五策的最后一日。李守忠伏地,声音里带着颤,盐税、屯田、民夫、谍报、火器,五策皆成。
虞允文突然踉跄两步,扶住廊柱。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想起昨日在相府,门房递来的帖子——萧子谅称病,崔与之告假,连最会起哄的王佐都送了偶感风疾的拜帖。
主和派的私宅前,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不见了,只剩几个扫雪的仆人,扫得格外用心。
传旨。孝宗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激动,着即授辛弃疾江南东路安抚使,总领北伐诸军事。他提起朱笔,在奏疏末尾批了字,墨迹未干,又补了句朕待卿,如高祖待韩信。
此时的北固亭上,辛弃疾已望了北斗许久。
一颗新星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亮得刺眼。
他摸了摸腰间软鞭,藤纹里还留着范如玉的温度——她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只留食盒在石桌上,盒底压着张纸条:夜凉,早归。
你道北伐未启?他对着星子低语,声音被江风吹散,不,它早已开始——从民心燃起的第一簇火,到今日星火照北都。
马蹄声在亭下响起时,已是三更。
辛弃疾翻身上马,刚要提缰,忽见街角转出个穿青布裙的小丫鬟,跑得跌跌撞撞,发辫上的红绳都散了。
绿芜?他勒住马,可是府里有事?
绿芜扶着墙直喘气,雪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大、大人......通州盐场......她抬起头,脸上的雪水混着泪,三日了,没、没有运盐船南下......
辛弃疾的手在鞍桥上顿了顿。
江风卷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未拆的蜡封竹筒——那是范如玉方才塞给他的,说是路上暖手。
他低头摸了摸,触手生温,像妻子的体温。
回府。他一夹马腹,马蹄踏碎满地银霜,往城南去了。
身后的北固亭渐远,星子却更亮了,仿佛在替他照着北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