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北乡的雪比荆江来得更急。
铁鹞子的马蹄踏碎薄冰时,辛弃疾正攥着里正递来的染了茶渍的纸笺,指节因用力泛白。
纸角洇着水痕,是里正赶路时被雪打湿的——青竹村、梅树坳、黄泥岗,旬日间三村闭户,最后那个字拖得老长,像根细针扎进眼底。
大人,里正缩着脖子,棉袍下摆结着冰碴,百姓都说...说您贬官至此,触怒了天公。
昨儿个我在村口见俩小娃唱,黑鹞南来火未熄,青衣先生带疫归...
是百姓对金军铁鹞子军的忌讳称呼,青衣先生却分明指他。
辛弃疾望着案头未收的《御金三策》,墨迹未干的民心是刀四个字在雪光里泛冷。
范如玉的手忽然覆上来,药箱的檀木香混着她袖中旧梅香:夫君可还记得滁州饥荒?
他当然记得。
那时他初任滁州知州,城中饿殍遍地,有人说辛太守克死州城,她便每日蹲在粥棚前,亲手给第一个领粥的老妇擦净碗沿,说这粥是辛公熬的,热乎着呢。
后来粥棚前排起的长龙,比金军的马队更壮。
辛弃疾将纸笺折成方寸,塞进腰带里,拿我的旧青衫来。
范如玉转身取斗篷,木簪在发间轻晃。
她知道他要换便服——官服太扎眼,百姓见了只会更怕。
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里,她摸出个小布包塞进药箱夹层,是去年在临安求的平安符,绣着二字,针脚歪歪扭扭,是她熬了三夜赶的。
出府时吴明远攥着伞要跟,被辛弃疾拦住:若三日不归,便说我死在村口。他解下腰间鱼符抛过去,碑上刻辛某非灾星,乃未尽责者
雪沫子灌进领口时,他才觉出冷。
范如玉的手炉贴在他掌心,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当年在山东,你带着五十骑闯金营抓叛徒,也没这么沉的步子。
那时是闯敌营,辛弃疾望着远处被雪模糊的村落,如今是闯民心。
疫村的柴门像被霜粘死了。
两人在村口站了半柱香,只有风卷着纸钱灰打着旋儿。
犬吠早没了,许是被主人捂死在屋里,怕它们叫得太响引注意。
范如玉跺了跺冻麻的脚,药箱带子勒得手腕发红——她特意换了旧木箱,怕新漆味惊着病人。
我非官,乃医者辛元嘉!辛弃疾突然拔高声音,震得帽檐积雪簌簌落,携药而来,生死同担!
雪幕里有影子晃了晃。
是个柱着枣木杖的老翁,白眉结着冰花,袖口露出半截粗麻孝带——许是刚埋了亲人。你...真敢入?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嗽。
辛弃疾解了青衫,露出左臂。
银针刺破指尖的瞬间,血珠在雪地上晕开红梅:血热未染,可证无疫。
若染,愿焚身以谢。
老翁突然跪了。
他身后的柴门连响,先露出个裹着破袄的孩童,接着是抱病的妇人,拄拐的汉子,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缓缓淌出一村人。
范如玉扶他穿好衣服,触到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轻声道:
不傻。辛弃疾系着盘扣,望着跪了一地的百姓,当年祖父教我读《孟子》,说民为贵——今日才知,民信更贵。
村屋比他想象的更冷。
范如玉的药箱刚打开,就围上来七八个妇人,怀里抱着烧得滚烫的孩子。
她捏着患儿的手腕号脉,眉头越皱越紧:寒热交作,咳血如絮...像是时疫,却比寻常疫症来势更猛。
辛弃疾蹲在墙角看个蜷成虾米的老者。
老人的手背上全是紫斑,指甲缝里嵌着草屑——许是去野地挖过草根充饥。
他摸出怀里的野艾,是方才小禾塞给他的。
那孩子八岁模样,瘦得能数清肋骨,却硬撑着从母亲怀里挣出来,把艾束往他手里塞:阿叔,驱病鬼。
小禾?他轻声唤。
里间传来咳嗽声。
妇人抱着孩子坐起来,脸上蒙着灰布,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娃烧得糊涂,您别往心里去。
小禾突然睁开眼,眼白里血丝密布:阿叔,我不糊涂。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辛弃疾的袖口,那晚差役来...阿娘求他们别抢柴,他们推了阿娘...阿弟就...就没了热乎气。
辛弃疾的指尖突然发烫。
金手指的灼痛从掌心窜到太阳穴,眼前闪过碎片:风雪夜,火把照得雪地上一片红;差役穿着皂靴踹门,半捆湿柴骨碌碌滚进泥里;妇人扑过去抱柴,被一脚踹在胸口;婴儿的哭声渐弱,最后只剩寒风灌进破窗的呜咽。
他抬头看妇人。
她第三声抽噎时,喉间的颤音比前两次轻了些——不是为哭子,是在怕。
怕差役再来,怕说了实话遭报复。
陆翁。他转身走向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陆翁正蹲在那烧纸钱,前月可有官差强征柴薪?
陆翁的手一抖,纸灰落进雪堆里,像团没烧透的灰。大...大人,这...这使不得...
某夜三更,差役持火把来,夺柴时推倒病妇,门板裂痕至今未修。辛弃疾闭了闭眼,将金手指里的画面又过了一遍,那扇门,门框右边第三根木条缺了块,是被柴捆撞的。
陆翁突然叩首,额头撞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是李三麻子带人来的!
说上头要防疫捐,每户每月三百文,可咱们连米都吃不上...钱都进了钱万贯的私仓!
他囤了满仓的柴米,说等疫症闹大了,能卖十倍价!
天罚?辛弃疾捏紧那束野艾,艾香里混着铁锈味——是小禾指甲缝里的血,是人吃人。
夜半药庐的炭盆噼啪响。
范如玉盯着陶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吹了吹,仰头喝了半口。
她的脸立刻白得像雪,指尖抠着桌沿,唇色渐渐发青。
你疯了!辛弃疾扑过去,银针扎进她人中,这是试药?
若能活十人...她咳着笑,眼泪顺着鬓角流进衣领,我死...亦值。
他这才发现她鬓角有了白发。
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纸,在白发上镀了层银。
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她穿着红嫁衣跨火盆,盖头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想起三年前在滁州,她蹲在粥棚前,雪花落满肩头,却笑得比炉火还暖。
不会死。他将她抱到炕上,裹紧被子,要活很久,看我烧了钱万贯的仓,看北地收回来,看...看小禾长大。
村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三麻子的声音混着雪粒砸在门上:辛...辛先生!
钱员外让我烧药庐,赶您走...可我家小宝也染了疫,我不能...不能再作孽!
门开了条缝。
李三麻子跪在雪地里,怀里揣着封密信,封泥上印着字朱印。
他的官靴浸在雪水里,脚边有摊未干的呕吐物——许是刚喝了避疫的符水。
辛弃疾接过信,火盆里的炭块地炸了。
信上歪歪扭扭写着:速除辛某,免生枝节。他望着窗外,雪光里,每户人家的窗纸都透出昏黄的光——百姓们正守着药罐,等天亮了煎他开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