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三刻,江州城福来茶肆的青布帘被北风掀开一角。
挑夫王二的竹扁担晃了晃,地撞翻了茶博士刚端上的粗瓷盏,深褐色茶汤泼在青石板上,像块凝固的血渍。
对不住对不住!王二哈着白气蹲下,粗糙的手去擦石缝里的茶渍。
茶博士拿抹布要打他,忽听他压低声音:可听说了?
昨夜簰洲湾的江防破了!
金狗的马队踩着碎冰过了江,前锋都到德化县城外了!
茶盏碎裂声混着抽气声炸开来。
邻桌卖鱼的张老三地摔了竹篓,活鱼在地上扑腾:德化离江州才五十里地!
我家那口子还在娘家......
莫要信这疯话!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出身,额头冒出汗珠——他刚见着守城兵丁换岗,哪有金军破防的动静?
可王二抹了把脸,指节叩着桌案:我兄弟在簰洲当纤夫,天没亮就跑来了!
说江防营的旗子全倒了,金骑的马刀砍得冰碴子乱飞......
话音未落,茶肆的门被推开。
穿月白棉裙的绿芜提着竹篮跨进来,腕上的银镯子碰出细碎响。
她扫了眼人群,嘴角微勾,转身对跟在身后的老卒道:刘伯,您先去东市,我去西坊。
老卒刘十八点点头,腰间的铜铃随着步伐轻响——那是当年在寒营当百夫长时,用来召集弟兄的物件。
他扯了扯褪色的青布衫,往茶肆中央一站,古铜色的手拍得桌案嗡嗡响:都听好了!
辛制置使夫人说了,今日开仓施粥!
凡去江岸守夜的百姓,每人得米一升!
守夜?卖鱼的张老三攥着湿淋淋的鱼,金狗都快到跟前了,守什么?
守咱们的江!
守咱们的家!刘十八扯开嗓子,声如破钟。
他从怀里摸出半面残旗,暗红的字在晨光里翻卷——那是当年辛弃疾带他们夜袭金营时,被箭簇撕开的战旗。二十年前,辛公在山东带我们五百义士闯金营,杀得他们人仰马翻;如今辛公在江南守江,我们岂能缩在屋里当孬种?
茶肆里静了片刻。
张老三突然把鱼往竹篓里一塞:我去!
我家那口子回不来,我守江,她在家才安心!
我也去!卖油的李二叔摸出火折子,我家有松明子,能烧半夜!
绿芜的竹篮里,米票响着被抢光。
她望着人群涌出茶肆的背影,摸了摸袖中范如玉塞给她的信——夫人说,谣言起时,要让百姓觉得比更有利可图,更有脸面。
她低头理了理被挤乱的鬓角,见王二还蹲在地上,便把最后两张米票拍在他手心里:你挑了一天担子,也去吃碗热粥。
王二抬头,眼神闪了闪,把米票攥进掌心。
未时,江州城十三座坊门同时挂出白幡,上书辛夫人施粥守江。
范如玉立在州府后堂,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她素日总挽的螺髻今日松了几缕,发间的青玉簪子泛着冷光——那是辛弃疾当年在山东起义时,用战利品换的。
夫人,东市来了三百人。绿芜掀帘进来,鬓角沾着雪粒子,西坊的刘伯说,连城外庄子里的佃户都挑着灯笼来了。
范如玉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浮着暖意。
她想起三日前辛弃疾递给她那封墨迹未干的信,想起他说乱民可败军,亦可成军时,眼底跳动的星火。
她取过案头的素绢,蘸了朱砂在上面画了个圈——这是给守城兵丁的暗号,圈里点三点,意为百姓已动。
备车。她对绿芜道,我去江岸。
戌时,风雪愈急。
长江南岸的滩涂上,十座粥棚的炊烟像十条白龙,卷着小米粥的甜香冲上夜空。
范如玉裹着青绒斗篷立在最中间的棚子前,亲手给白发老者盛粥:大爷慢些,这粥里加了姜,驱寒。
老者捧着粗瓷碗,指节冻得发紫:夫人,这米......
是官仓的米。范如玉替他理了理围脖,您守一夜江,便是替辛公守一夜山河。
这米,该给。
人群渐渐攒动起来。
有妇人抱着裹红布的婴儿,灯笼挂在婴儿的襁褓上,暖黄的光映着孩子的小脸;有少年背着松明子,火把的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像散落的星子;有老卒把生锈的佩刀插在冰里,刀鞘上系着纸糊的灯,风吹得灯纸簌簌响。
刘十八爬上用草垛搭的高台,残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
他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突然吼道:都静一静!
万籁俱寂。
我刘十八,戍边三十年,见过金狗的马队踏碎过三个村子。他的声音裹着风雪,他们杀男人,抢女人,烧房子,连井里都投毒!
可二十年前,辛公带我们五百人,就敢冲他们两万大军的营——为啥?他拍了拍心口,因为这里有口气!
今日!他举起残旗,咱们守的不是江,是这口气!
江在,人在;江亡,人亡!
江在人在!
江亡人亡!人群里有人跟着喊,声音像滚雷,从东传到西,又从西撞回东。
隔江的宋军大营里,巡夜的千总抹了把脸。
他身后的士兵们挤在垛口,望着对岸连绵百里的灯火,有人抽噎,有人攥紧了枪杆。
娘的,千总骂了句,老子守江三年,头回觉得这江,沉得踏实。
江楼三层,张承恩把貂裘裹得更紧了。
他原是奉了陈景渊的密旨——若江州民溃军乱,便连夜写折子参辛弃疾治民无方,动摇国本。
可此刻他望着楼下的灯海,喉头像塞了团棉花。
中使,笔墨备好了。随从低声道。
张承恩盯着砚台里的墨汁,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滩涂见到的碎冰、船板、短矛。
那时他只当是辛弃疾运气好,撞破了金骑的探路队;此刻再想,那是什么运气?
分明是那人算准了金骑会来,算准了主和派会造谣,算准了百姓会怕,更算准了百姓会为了家园硬起脊梁。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游移良久,最终落下:江非铁壁,而民心如城;兵非百万,而志可吞胡。写完吹了吹墨迹,对随从道:连夜送临安,走最快的驿道。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
辛弃疾立在离江岸二里的高坡上,狐裘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那片灯海,脑中的金手指如潮水翻涌——他看见陈景渊在政事堂拍案,茶盏摔在青砖上;看见言官们咬着笔杆写弹章,笔尖戳破了纸;看见完颜弼在金营里撕了谍报,羊皮纸的碎片落进火盆。
周统领。他转头对身后的水军指挥使,每艘战船悬三盏灯,列阵江心。
岩生。他又对亲卫,选百名射手,埋伏在灯旁的高坡。
若北岸有火光异动,响箭示警。
子时三刻,北岸金军哨楼。
报——南岸火光绵延三十里,似有大军夜渡!侦骑的声音带着颤。
主将完颜烈把酒碗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羊皮地图上:不是说宋军江防空虚?
不是说百姓闻风而逃?他盯着对岸明灭的灯火,突然打了个寒颤——那些光不是军灯,是松明、火把、灯笼,是寻常百姓家的灯。
他抓起佩刀,这不是宋军,是......是整个江南的百姓!
淮北大营,完颜弼捏着探报的手青筋暴起。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照得忠孝军万户的金牌发着冷光。
他突然扯过案上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辛元嘉不过一文官,何得民心至此?他把探报揉成一团,传令,主力退屯陈州,无令不得南渡!
三日后卯时,秦猛撞开帅帐的门,甲叶撞出清脆的响:制置使!
金军主力退到陈州了!
辛弃疾放下笔,《御金三策》的第二十页上,墨迹未干:灯野如星,其光慑敌;心甲既成,何惧权倾。他望着窗外未消的积雪,忽然笑了——这笑里有刀,有火,有二十年未熄的狼烟。
岩生。他轻声道。
亲卫岩生从帐后转出,手里攥着半张密报:临安来的,陈参政联了七名御史,说您威震三军,民皆归心,恐有不臣之志
辛弃疾抚上案头的檀木匣——里面是宋孝宗亲赐的精忠报国腰牌,是祖父辛赞临终前塞给他的匕首,是范如玉当年在山东递给他的热粥碗。
他的指腹擦过匣上的雕纹,笑声渐大,震得烛火直晃:好,好得很。
我等的,就是这一句。
帐外的北风突然紧了,卷着几片残雪扑在帐幕上,发出沙沙的响。
有人在远处喊:八百里加急!
临安来的驿卒!
辛弃疾的笑声顿住。
他望着帐外朦胧的雪色,眼底的光却更亮了——该来的,终究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