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冰棱垂了半尺长,在初阳里折射出冷光,将辛府门前的青石板映得像铺了层碎玉。
大人,临安来的。秦猛掀帘进来时,甲叶上还沾着雪渣,声音压得低,两骑快马,前头那人穿皂色团花锦袍,腰悬银鱼符——是内侍省的黄门。
辛弃疾正将《御金三策》往檀木匣里收,指节在匣沿顿了顿。
他昨夜在梅林地窖熬到三更,将五岭商道的粮运图又校了三遍,此时眉峰间还凝着倦意,闻言却笑了:来得倒快。
范如玉在廊下晾着刚烘暖的狐裘,听见动静,转身将裘子搭在臂弯。
她素日不爱金钗,只簪了支檀木簪,此时发间还沾着梅香——昨夜替阿霓整理医馆账册时,路过后院梅林,被风卷了瓣儿进来。
院外马蹄声渐近,带起的雪粒扑在朱漆门框上,响。
穿皂袍的宦官跨进门槛时,先打了个寒颤。
他约莫四十来岁,圆脸泛着油光,见了辛弃疾便要屈膝,被秦猛伸手托住胳膊:高公公,这寒天里,且进屋说话。
使不得使不得。宦官缩着脖子直摆手,袖中黄绫已露出半角,小的奉了圣命,须得在阶下宣诏。他偷眼觑了觑辛弃疾腰间的银印——江西安抚使的官印在雪光里泛着幽蓝,又忙低下头去,辛大人,接旨吧。
雪地上的碎冰硌得人脚底生疼。
辛弃疾扶着范如玉的手跪下时,听见高福尖细的嗓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朕闻卿治江右有绩,五岭互市通,峒汉相安,朕心甚慰。
着擢江南西路制置使,赐金带一袭、战马十匹......
谢主隆恩。辛弃疾叩首时,余光瞥见范如玉垂在身侧的手——她素日做女红的指尖此刻微微发紧,指节泛白,显然也觉出了异样。
高福宣完明诏,又从怀里摸出个青缎小囊,压低声音:这是密谕,圣上口谕只传与大人。他递囊时,袖口滑下,腕间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细绳子勒的。
范如玉替辛弃疾接过锦囊,指尖触到缎面的刹那,眉峰微挑。
她随夫君看过无数密件,知道御前密谕必用内廷特制的蝉翼笺,裹以茜色缎子,这青缎分明是外朝用的。
辛弃疾展开密谕的瞬间,檐角冰棱地坠地。
八个字刺得他眼底生疼:慎勿穷追,恐激边衅。
玉娘。他唤了声,声音里浸着霜,你且看。
范如玉凑过去,目光扫过字迹。
她自幼随父习字,最熟内廷笔体——孝宗的字末笔总要挑出半寸锋,字起笔却圆转如新月,中间该有粒米大的空隙。
可这纸上二字紧连,像被人拿快刀削去了间隙。
更奇的是二字——自隆兴和议后,宫中避忌字如避蛇蝎,连起居注里都只写,何时又用起了?
她指尖掠过纸背,忽觉触感异样。
转身取了茶盏,用温水轻浸纸角——果不其然,水痕晕开处,淡淡显出两个朱字,旁无御玺。
誊抄本。她将纸递回,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人拿外朝票拟当密谕,借官家名头压你。
辛弃疾捏着纸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起昨夜张六郎的密信——河北十万义士,正等五岭道开,好南下与官军合势。
若此时遵慎勿穷追之命,商道封、粮运断,十万儿郎便是无根之萍,别说北伐,连立足都难。
可若抗命......
大人!秦猛突然撞开院门,铠甲上的雪落了满地,贾枢密院的幕僚到了,说要抚军安边,此刻在前厅喝茶呢!
来得正好。辛弃疾将密谕塞进袖中,转身对范如玉道:你去请戴明远来,就说要重录战报。又对秦猛道:备马,我去前厅会会这位幕僚。
范如玉望着他的背影,忽觉喉头发紧。
她解下臂上的狐裘追出去,在檐下拽住他的衣袖:昨夜我替阿霓熬药,听她说医馆里的峒老们今早杀了头猪,要送半扇来谢你开盐引。她将狐裘替他系紧,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按,你且记着,这半扇猪肉里的热乎气,比黄绫上的字沉得多。
辛弃疾低头看她,见她眼尾还带着昨夜熬夜的淡青,却笑得清亮。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那粒淡痣——这是他们成婚前夜,她在灯下绣鸳鸯时被针扎的。
玉娘,你可知当年我在山东起义,最苦的时候是什么支撑着?他忽然说,不是剑,不是酒,是老卒们凑钱买的半块炊饼,是村妇塞给我女儿的一把枣子。他握了握她的手,如今这半扇猪肉,便是当年的炊饼和枣子。
前厅里,贾元弼的幕僚正端着茶盏吹凉。
那人穿宝蓝直裰,面上带笑,见辛弃疾进来,忙起身作揖:辛大人,我家大人常说,江右能有今日,全赖大人苦心。
只是......他顿了顿,北边近日不太平,大人若能稍缓进兵,也是为朝廷分忧。
分忧?辛弃疾解下狐裘搭在椅上,目光如刀,张某前日送来的粮册,说五岭道这个月多运了三千石米。
这三千石米里,有峒人的兽皮,有汉商的盐巴,还有十万河北义士的命。他拍了拍案上的密谕,若真要分忧,不妨请贵使回临安时,替刘某带句话——
什么话?幕僚的笑有些僵。
问问你家大人,辛弃疾端起茶盏,茶沫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他案头那盏茶,可还烫得嘴?
幕僚走后,戴明远抱着三本新抄的战报进来,额角还沾着墨渍:大人,按您说的,明本用薄竹纸,暗本用桑皮纸,连墨色都调得一样。
辛弃疾将暗本收进梅林地窖的铁匣,又取出《五岭通舆图》,秦猛,你带两个亲兵,扮作押运赏赐的,走鄂州那条路。
到了鄂州,找都统制王栐,把图交给他,就说此图非为地利,乃为忠魂所托
得令!秦猛接过图卷,铠甲相撞的脆响里,他忽然咧嘴一笑,大人,末将昨日见乌桓教头教义勇营爬崖,有个小子摔下来,正砸在阿霓姑娘的药筐上——您猜怎么着?
那小子爬起来就说,这药香比娘的绣花香
辛弃疾也笑了。
他望着秦猛大步出去的背影,听见院外传来马嘶声,是那十匹御赐的战马在踢雪。
夜更深时,梅林地窖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辛弃疾将近年所有诏书副本摊开,借着范如玉执的灯,逐字比对。
他的金手指在此时悄然运转——三年前孝宗批措置江右,可相机行事相字末笔有个极小的勾;去年批峒汉互市,当以信立信字中间的偏左半分......而这道密谕里的字,勾锋钝得像被磨过,字的又偏右了。
是贾元弼的手笔。他合上最后一本副本,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他替官家拟过三次诏书,笔体学了七分像,可这连写的习气,倒是他当年在苏州做通判时养成的——那年他替知州写拒外商的牒文,怕被人看出犹豫,故意把连笔。
范如玉将灯往他手边移了移,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那接下来?
辛弃疾吹灭烛火,黑暗里,他握住她的手,等秦猛到鄂州,等王栐的回音,等......他顿了顿,等十万河北义士的马蹄声,踏碎这道伪诏。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这次不是南边来的,是北边——秦猛的信使到了。
范如玉替他披上皮氅,推开院门。
雪光里,信使翻身下马,怀里揣着个油布包:秦校尉说,王都统见图时哭了,说岳武穆当年想通荆襄,到死都没成。
如今辛大人成了,他说......信使抹了把脸上的雪,他说,鄂州的兵,随时能过长江。
辛弃疾接过油布包,触手温热——是王栐回的血书。
他抬头望向北边的天空,雪又开始下了,大朵大朵的,落进他的衣领,却烫得人心慌。
玉娘,他突然说,王栐这人,性子太烈。
范如玉望着他紧攥血书的手,没说话。
她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烈性子的人,容易被当成靶子。
院外的雪越下越密,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片。
远处,戴明远的灯笼晃过来,映得雪地上一片暖黄。
范如玉听见他喊:大人,贾枢密院的札子到了,说要削咱们三成军粮......
辛弃疾将血书收进怀中,望着漫天大雪笑了。
这笑里有冰,有火,还有他十六岁在山东起义时,站在山巅望见的、中原大地上未熄的火种。
他们以为一张纸能困死十万雄兵,他对范如玉说,却不知真正的诏书,从来不在黄绫上。
范如玉替他理了理被雪打湿的鬓角,轻声问:那在哪里?
在医馆里捣药的峒女手里,辛弃疾指向西边的医馆,那里还亮着灯,在演武场练刀的汉卒喉间,在五岭道上运粮的马帮铃声里。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更在这里——只要这颗心还热着,谁的诏书,都改不了。
雪落得更急了。
范如玉望着他被雪染白的发梢,忽然想起昨夜他在《御金三策》里添的那句:民不分汉峒,共举抗金旗。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所谓,从来都是这些人用热血写就的。
院外,戴明远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范如玉替辛弃疾系紧皮氅的带子,轻声道:不管怎样,我陪着你。
辛弃疾低头看她,见她眼尾的淡青在雪光里更淡了些。
他忽然想起,明日是他们成婚后的第十三个上元节。
往年此时,他总在各地赴任,连盏花灯都没陪她看过。
等打完这仗,他说,我陪你去临安看灯。
范如玉笑了,眼尾的淡青也跟着弯起来:
可他们都知道,这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