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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里,范如玉已着青衫立在堂前,鬓边只斜插一支银簪,腕间玉镯碰在茶盘上,叮咚轻响。

她抬眼望来,目光清凌凌的,倒似早候着一般。

御史远来辛苦。范如玉亲手奉茶,青瓷盏底压着片新摘的茉莉,先饮盏热茶暖暖身子?

胡元敬接过茶盏,未沾唇便搁在案上:不必虚礼。崔十七何在?

崔十七三日前已由兵卒押解登船,今当行至鄱阳湖口。范如玉指尖抚过案上文书,这是《流放文书》《押解名册》《船户保状》,御史请看。

胡元敬瞳孔微缩——三册文书整整齐齐码着,朱红官印盖得方方正正,流放地二字墨迹未干,押解兵卒的姓名、籍贯、甲仗数目写得明明白白。

他翻到骑缝处,左右两页的纹路竟严丝合缝,分明是当日即刻盖下的。

好周全的手续。他捏着文书角的手微微发紧,可有人证?

押队校尉是秦猛,船户是湖口张老大,皆在文书上画了押。范如玉垂眸轻笑,御史若不信,尽可差人去湖口查问。

胡元敬将文书重重拍在案上。

茶盏被震得晃了晃,茉莉花瓣打着旋儿沉进茶底。

他望着范如玉从容的眉眼,忽觉这女子比那辛弃疾更难对付——明明是被查的罪官家眷,偏生连半分慌乱都无。

且记下了。他拂袖而起,明日去浮梁查崔家旧宅。

待胡元敬的官轿碾着青石板走远,绿芜从廊下转出来,鬓边珠花颤了颤:夫人,奴婢方才瞧见,胡御史的随从往西街茶肆去了,怕是要打听崔十七下落。

范如玉指尖抵着额角,目光落在院中的老梅树上。

梅枝还凝着霜,却已冒出米粒大的花苞。

她忽然抬眼:绿芜,去取崔家旧宅的门匾。

取门匾?绿芜一怔。

义勇遗屋四字。范如玉起身往内室走,再寻些破衣残篓堆在院里,墙上贴乱民之家,官府查禁的告示。

叫村老们传出去,就说崔家男丁皆逃,女眷改嫁——要让浮梁百姓见着御史,都像见着瘟神似的躲。

绿芜眼睛一亮:夫人是要做戏给胡御史看?

不是做戏。范如玉摸出枚银锞子塞给她,是要让他信,崔十七当真不在浮梁了。

次日卯时,胡元敬的官轿停在浮梁村口。

他踩着青石板往崔家旧宅走,道旁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往巷子里缩,挑担的老汉见着他转身就跑。

旧宅门匾新刷了漆,义勇遗屋四个大字刺得他眯眼——义勇?

崔十七可是带头烧了官仓的!

他踢开半掩的柴门,院里堆着几捆发霉的破布,墙角歪着个缺了口的陶瓮,墙根贴着张告示,朱笔写的乱民之家还滴着水。

正房的窗纸破了个洞,冷风灌进去,吹得案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

大人,随从凑过来低语,隔壁王阿婆说,崔家儿子早跑了,媳妇上个月改嫁到南康军......

胡元敬攥着腰间的獬豸章,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原以为能抓着辛弃疾的实证,如今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文书无缺,旧宅荒芜,连百姓都避之不及。

难道那崔十七当真被流放了?

去湖口驿。他咬着牙道,查押解兵卒的口供!

湖口驿的马厩里,秦猛裹着校尉的皮甲,正往草料里拌盐。

听见马蹄声,他抬头望了眼,又低头继续捣草料——胡元敬的随从骑着青马冲进来,腰间悬着御史的令牌。

你是押解崔十七的校尉?随从甩着鞭子。

秦猛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路引》:小人秦猛,江州左军都头。

上月廿三押解崔十七登船,这是路引、粮单、换防令。

随从抢过文书,翻到批文编号——淳熙十年二月,江西安抚司发,第柒拾贰号。

再看用印位置,骑缝章从第一页直盖到末页,红泥的纹路竟与中书架阁去年存档的文书分毫不差。

他捏着文书的手渐渐松了——这些年他跟着胡元敬查过多少案子,可从没见过这么周全的伪证。

胡元敬在驿馆等得心火直冒。

直到随从捧着文书回来,他才抢过去细看,越看越惊——编号对,用印对,连换防令上的枢密院大印都带着去年特有的朱砂味。

他忽然想起,辛弃疾素有过目不忘之名,怕是早把去年的文书模样记在心里,今夜赶工伪造的!

大人,随从压低声音,那秦猛说话滴水不漏,船户张老大也说确有其人,押解当日还收了五贯船钱......

胡元敬将文书拍在案上,震得茶盏挑了跳。

他望着窗外的鄱阳湖,浪头拍在岸边的礁石上,溅起细碎的水珠——难道辛弃疾当真没纵叛?

难道章相的密令,竟是错的?

他正发怔,案头忽多了本册子。

封皮是湖蓝色的,烫着江西新政实录六个金字。

翻开第一页,是茶农的供状:辛公免我等茶税三月,又发粮种,今春新茶已冒芽......第二页是税册对比,江西的茶税比去年涨了两成,可百姓的税单上,字朱印盖了满满一页。

第三页最厚,三百个鲜红的指印按在纸上,旁注着老幼的名字:愿为辛公作证,不惧御史问话。

翻到最后一页,胡元敬的手指忽然顿住——那是个老妪的指印,皱巴巴的,像片枯了的荷叶。

旁注写着:吾儿虽乱,今知错。

辛公不杀,反赐粮种,愿世世为宋民。他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风卷进来,吹得纸页哗哗响,倒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若此皆实,我岂成恶人?

当夜,江州城外的梅林里,辛弃疾立在火盆前。

火舌舔着《附陈疏》的副本,解职待勘四个字先着了火,蜷成黑蝴蝶飘向夜空。

范如玉的密报就攥在他手里,墨迹被体温焐得有些模糊:胡元敬翻完《新政实录》,在案前坐了半宿。

章文亮欲以杀人,我便以照心。他望着跳动的火焰,眸光比火星更亮,民心如纸,看似柔弱,却可载道。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

绿芜从梅林外跑进来,鬓角沾着梅花瓣:大人!

浮梁百姓自发结队,挑着茶担往府衙去了,说愿为辛公作证,不惧御史问话

辛弃疾转身望向江州城的方向。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隐约能看见一队人影,挑着的茶担上,新绿的茶芽在晨光里闪着碎金。

他伸手接住飘下来的纸灰,轻声道:去回夫人,让百姓在府衙前候着。

胡元敬在驿馆里辗转难眠。

天刚蒙蒙亮,他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铜镜里青黑的眼圈,忽然想起昨日在《新政实录》里看见的那个老妪——她的指印按得那么重,几乎要把纸背戳破。

备马。他对随从道,回临安。

随从愣了:大人不查了?

胡元敬扣上绯色官服的盘扣,指尖在獬豸纹上轻轻抚过。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道:查清了。

待官轿出了江州城门,他掀开轿帘回望。

晨雾里,府衙前的茶担已排了半条街,百姓的说话声像春溪般淌过来:辛公是好人!我们给辛公作证!

胡元敬放下轿帘,闭目靠在轿壁上。

他忽然想起章文亮递密令时的眼神——那是要他坐实辛弃疾的罪。

可此刻,他攥着怀里的《新政实录》,只觉那册书重得压得胸口发疼。

到了临安,该怎么回禀章相?他望着轿顶的流苏,喃喃自语。

轿外的马蹄声碎在晨露里,将这个问题带向了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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