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未时的日光斜斜切进辛府后巷,绿芜裹着沾了茶渍的粗布衫闪进二门时,后颈还沾着信州茶市的灶灰。
她袖中半块黑黢黢的茶饼硌得胳膊发酸,却不敢耽搁,绕过垂丝海棠树径直到内院,正见范如玉立在廊下,指尖抚着新折的含笑花枝。
夫人。绿芜压低声音,茶渍在粗布上洇出暗黄的星子,饶州茶市老丈说,去年冬天少了的三千张茶引,经的是巡茶司文案房的手——那房里当值的,是裴家表亲周九。
范如玉的指甲在花萼上轻轻一掐,嫩黄的花瓣便落了半掌。
她望着西厢房窗纸上晃动的灯影,那里传来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响——是辛伯在调阅历年税册副本。莫声张。她将花往绿芜手里一塞,你且去换身衣裳,明早跟我去城南药铺取参须——顺道把茶饼送与王记绣坊的孙大娘。
绿芜眨眨眼,见范如玉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忽然明白那茶饼里藏着老丈按了血指印的口供。
她应了声,转身时瞥见西厢房窗纸上映出辛弃疾的影子,他正伏案勾画,笔尖在二字上重重一顿,墨汁晕开,倒像滴未干的血。
这三日,辛府上下静得反常。
辛弃疾每日卯时入衙,却不似旁的新官上任般张榜示众,只命书吏将历年茶盐司账册全搬了去,又遣辛伯去库房翻出二十年前的税册副本。
他自己则坐在签押房里,案头堆着《唐会要·榷茶》与《宋刑统·赋役》,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将脑中过目不忘的法条与账册数字一一比对。
大人,这茶引短缺的数目,从乾道八年起便年年有亏空。辛伯扶了扶老花镜,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前两年裴大人兼领茶盐司时,亏空突然从千张涨到三千,今年更甚......
裴元节根基在地方。辛弃疾打断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美芹十论》的草稿,若贸然行官督商销,他只需在茶户里煽几句官要夺利的风,便是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他抬眼望窗外,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先蓄证据,如弈棋布子——要等他先落错子。
裴元节果然耐不得这静。
第四日辰时三刻,信州茶市突然涌进二十个巡茶司的差役,竹板敲得青石板叮当响:稽查私贩!
凡无茶引者,一概拘去衙里!茶棚下的老茶农们慌了神——他们祖祖辈辈采茶卖茶,哪懂什么茶引?
不过是拿了茶商给的草纸收据,便被差役一把夺了去:这算什么?
分明是私贩!
三十余个茶户被锁在茶市中央的槐树上,巡茶使张得贵骑在马上,绯色补子上的鹈鹕被日头晒得发亮:辛大人的新政好啊,说要纵民自便,可这私茶泛滥,国法何在?他故意提高嗓门,待某禀了朝廷,看是你辛某人的新政大,还是我大宋的王法大!
茶市的骚动午后便传到了辛府。
范如玉正在后园教绿芜绣并蒂莲,针脚忽然歪了——她昨日才收到信州茶户的密信,说巡茶司的人最近总往城南豪商刘大郎的茶栈跑,今日这出戏,怕不是冲那密信来的。
绿芜。她解下银红褙子,露出月白中衣,去我妆匣取那支檀木簪,再把你前日买的靛青布衫拿来。绿芜愣了愣,忽见她将碎银子塞进衣襟暗袋,方反应过来——夫人要扮作商妇混进茶市。
信州茶市的黄昏染着茶梗的焦香。
范如玉混在挤看热闹的妇人里,见张得贵的随从正往刘大郎的茶栈搬茶箱,箱角露出半张茶引,分明是官印齐全的。
她摸出袖中炭笔,在随身的帕子上记下:未时三刻,巡茶司差役王七、李九往刘记茶栈运茶,茶引号段与官造相符。又瞥向槐树下的茶户,有个十四五岁的小茶农正咬着牙硬撑,腕上被竹板抽得红肿——那是前日给她递密信的老丈的孙子。
一更天,辛府书房的烛火映得窗纸通红。
范如玉将帕子铺在案上,帕角还沾着茶市的尘土,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十七个名字、籍贯,还有巡茶司受贿的时辰、人证。
她又取出一卷素绢,展开来竟是幅《茶市冤录图》:槐树下锁着的茶农,茶栈前搬茶的差役,连张得贵骑的枣红马额间的白星都画得清清楚楚。
郎君。她将图卷轻轻推到辛弃疾手边,茶户们说,他们交的税比官定的多三倍——多出来的,都进了巡茶司的腰包。
辛弃疾的指尖在图上的刘记茶栈处顿住,眼尾微微发紧。
他早从税册里看出蹊跷:信州茶税每年报的是八万贯,可按茶户实际产量算,至多六万。
原来那两万贯,都被裴元节的人以为名,逼茶户用三倍价钱买,再将真引卖给豪商。
稽查私贩他将图卷收进檀木匣,抬眼时眸中似有星火,明日衙会,裴元节要发难了。
第五日卯正,江西安抚司衙堂里坐满了官员。
裴元节穿着簇新的绯色朝服,端坐在下首第一位,见辛弃疾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辛大人这茶政推行得好啊,某昨日听说信州茶市乱作一团,三十余商户被拘——这便是官督商销的妙处?
裴大人说?辛弃疾不紧不慢展开《茶市冤录图》,不妨先看看这图里的是谁。他命书吏逐一宣读帕子上的口供,又命辛伯捧来历年税册副本,被拘的茶户,每户税银都比《宋刑统》规定的多三倍。
多出来的部分,可都记在裴大人亲信周九的账上?
堂下一片抽气声。
监察御史李大人凑过来看税册,见那茶引损耗一栏的数字逐年攀升,再对照《茶市冤录图》里茶栈前的官引,不由点头:辛大人所言属实。
裴元节的脸白得像案上的素绢。
他张了张嘴,想说这是污蔑,可触到辛弃疾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想起三日前退朝时被踩皱的朝服——那时他还以为这辛狂人不过是个只会写策论的书生,如今才知,人家早把刀磨得锃亮,就等他自己撞上来。
退衙时,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吹进走廊。
辛弃疾走在前面,能听见身后裴元节的靴底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像只被踩断了爪的猫。
他摸了摸袖中《茶市冤录图》的卷轴,想起范如玉昨夜说的话:火焚不了志,民心载得动舟。如今这,总算有了压舱石。
深夜,书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
辛弃疾盯着案头《美芹十论》的屯田养兵篇,脑中忽然浮现出信州铅山的废弃军屯旧址——那里背靠茶山,前临信江,若开垦成兵农合一的营寨,既能种粮养兵,又能就近收茶,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提笔疾书《铅山屯田议》,写着写着,落款处鬼使神差地落下江西安抚使辛弃疾。
门帘一动,范如玉端着参汤进来,见了那落款,掩唇轻笑:郎君这心,早越了转运副使的阶了。
官未授,志已定。辛弃疾搁了笔,握住她的手,若要等朝廷授了印才做事,这山河,怕是等白了头也收不回。
窗外忽有琵琶声飘来,是沈十二的调子。
绿芜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张写满歌词的纸:他说这是新谱的《屯田谣》,让奴婢转交大人。
辛弃疾展开纸页,见上面写着:荒田一夜绿,新火照刀耕。
辛使君不眠,为我百姓争。他走到窗前,月光漫过庭院里的老梅树,落在墙根的剑匣上——那是范如玉祖父的剑,螭纹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兵起于民,粮出于土。他低语,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这屯田,不止养兵,更要养望......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辛弃疾忽然顿住,直觉后颈发凉——裴元节这等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岂会善罢甘休?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不知是哪家的夜行人,还是......
次日清晨,辛伯捧着新到的邸报进来,面色有些发沉:大人,北地传来消息,有商队带着字标记的茶引往金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