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文在松韵书院的日子,便在晨钟暮鼓与笔墨纸砚间,如溪水般潺潺流过。
转眼间,已近月半,到了 “望日” (十五)前夕,按书院规制,每旬旬中休息一日。
这几日,刘教习的经义文章课依旧是核心。他引经据典,剖析义理,要求严苛,那沉静的目光扫过,无人敢懈怠。
学子们或如李逸之般对答如流,或如张鹏般倚仗旧识略显浮躁,或如钱有福般时常闹出些啼笑皆非的“高论”,更如陈青文、赵铁柱等新生,在磕绊中努力追赶。
这日午后,最后一堂课毕,刘教习并未立刻宣布散学。
他目光扫过台下略显疲态却面含期待的学子,沉声道:“今日功课,将《论语·为政》篇后五节熟读,并以此篇义理,草拟一篇三百字以上的‘义’论,下次课前交来。”
他略作停顿,拿起案几上一份日程竹牌,继续道:“明日便是 旬休,尔等可自行安排。不得擅自下山滋事,违者重处。”
听闻此言,学堂里隐隐泛起一阵松快的气息。赵铁柱更是悄悄挺直了腰板。
刘教习话锋一转:“再者,十六那日,郭教习将为尔等讲授‘乐’课。”
说到此,他特意提高了声音:“有愿习古琴者,书院公有练习琴三张;愿习箫者,有竹箫五管;另有埙两枚,笛四支。需用者,明日可至致远斋寻吴伯登记,凭学牌借用,先登记者得。”
此言一出,底下学子反应各异。
家中富足的,如张鹏,嘴角微撇,他自有上好的琴具,无需与旁人争抢。钱有福则眼睛一转,显然在盘算带个什么乐器显得风雅。
而如陈青文、孙浩等寒门学子,则立刻感到了压力——东西少,想要的人多。
李逸之神色不变,他有一枚温润的旧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亦是他的乐器,无需与人相争。
放学钟声终于敲响。
赵铁柱一边飞快地收拾书箱,一边对陈青文急道:“青文,听见没?琴就三张!你明天一早就去瞅瞅!去晚了怕是毛都摸不着了!”
他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却也知道这是必修课程,躲不过去。
梁识打了个哈欠,接话道:“急什么,那公用的琴,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弦也涩得很,还不如借支笛子凑合。我明日睡醒了再去,有啥算啥。”
李逸之默默整理着书本笔墨,闻言淡淡道:“乐器乃修身之器,不在优劣,在心诚。”
陈满仓给青文留的钱有限,购置私人乐器是妄想,青文心下决定,定要早些去借乐器,无论如何,总要亲手试试这圣人所重的“乐”究竟是何模样。
翌日,书院果然比平日清静许多,鸟鸣山幽,连空气都仿佛松弛下来。
赵铁柱归心似箭,昨日放学便背着塞满脏衣服的包袱,跟众人道别,兴冲冲下山去了,他兄长应在山脚等他。
赵铁柱心里盘算着,家中有支旧笛子,回家找找,也能应付过去。
陈青文却不敢贪睡,惦记着借乐器之事,匆匆用过晨食便赶往致远斋。
果然,已有四五人等在门外,多是熟面孔,包括那个性格怯懦,据说家境贫寒的孙浩。
众人虽未交谈,眼神交汇间却都有些心照不宣的紧迫感。
辰时正,管杂务的吴伯慢悠悠开了门。名册摊开,众人依次登记。
那三张琴果然抢手,很快被排在前面的人借走。轮到青文时已经一把不剩。
“姓名,借什么乐器?”
陈青文连忙递上学牌:“吴伯,学生陈青文,借竹萧一管。”
吴伯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名册上记下。竹萧到手,青文这才松了口气。
孙浩排在他前面,借了一支竹笛。
回到斋舍,梁识果然还在酣睡。青文将萧放好,便抱着木盆去盥洗处洗衣。
冰凉的泉水浸湿双手,他正费力揉搓一件长衫,旁边传来问话声。
“陈师兄,你借了什么乐器?”孙浩小声问,手里搓洗衣服很是熟练。
“侥幸借到一管竹萧。”青文回道,看着对方盆里同样半旧的衣物,问道,“孙师弟,昨日夫子留的‘义’论,你可有头绪了?”
孙浩摇摇头,脸上泛起愁容:“尚未……经义尚不纯熟,作文有些艰难。”
两人便一边洗衣,一边低声交流。同样的境遇让两颗原本陌生的心靠近了些许。
晾好衣物,已近午时。青文回到斋舍,推醒仍在梦乡的梁识。
梁识迷迷瞪瞪坐起,嘟囔着:“旬休也不让人睡个安稳……” 磨蹭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一同去饭堂用了午食。
饭后,他顺道去了致远斋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枚陶埙,得意道:“瞧瞧,就剩这个和两支破笛子了,这埙瞧着稀奇,就它吧!”
放好陶埙,梁识认命地抱着积攒的衣物去浆洗,言说洗完衣服要顺便去澡堂泡一泡。
青文在斋舍铺开纸笔,继续临摹《九成宫》。
连日的练习,他已能隐约感觉到,那横平竖直间,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名为“笔力”的东西在滋生。
练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收起笔墨,拿起竹箫试着吹奏。
他龇牙咧嘴地把箫口怼在唇间用力吹,竹管发出刺耳的声音。再试时整张脸涨成猪肝色,青筋都快要爆出来了,气流却在唇缝散了——只挤出细弱的声。
指头在音孔上反复抬起又砸下,不成调的断断续续漏出来,像垂死的鹅在叫。
他摇摇头,决定暂时放弃,等晚上梁识回来,问问他怎么吹再说。
青文决定去藏书馆看看书,换换心情。
藏书馆内比平日更安静,书香弥漫。他进来习惯性看向窗边,果然见李逸之端坐那里,正凝神阅读。
青文没有打扰,自行走到杂学书架前,取下一册薄薄的《农桑辑要》,在李逸之不远处坐下翻阅。
书中关于耕织的记载,虽不如《齐民要术》详备,却更贴近本朝农事,让他倍感亲切。
读到精妙处,他甚至忘了时间,直到感觉光线渐暗,才恍然抬头。恰巧李逸之也合上书卷,准备离开。
两人目光相遇,李逸之微微颔首。青文连忙起身,将书归位。
两人一同走出藏书馆,眼见已是晚饭时分,便默契地一同转向饭堂。
饭堂里人不多,两人安静地用罢晚饭,碗筷碰撞声和远处隐约的谈笑声更显得他们这桌安静。
饭后,两人踏着暮色,并肩走在回斋舍的山径上。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洒在青石阶上。
“陈师弟在看农书?”李逸之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青文有些意外,答道:“是,家中务农,看着亲切,也觉有用。”
李逸之沉默片刻,道:“‘格物致知’,能学以致用,是好事。”说罢便不再多言。
回到斋舍,梁识已焕然一新,正歪在床上翻看一本闲谈笔记,甚是惬意。
不多时,赵铁柱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不仅人精神了,还带回一大包他娘做的烙饼和酱菜,热情地分给众人。
他还得意地掏出一支略显陈旧的竹笛:“看,俺哥以前用过的,俺吹了吹,能响!”
“俺娘说了,在书院别亏着嘴!”赵铁柱憨笑着,又压低声音,“你们是不知道,俺回来时看见钱有福他家书童,抱着个大食盒,里面那菜,啧啧,光是闻着就香掉鼻子!”
梁识咬了口烙饼,笑道:“那是自然,人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咱们有这烙饼吃,也不差了!”
说着,他看向青文和李逸之,“你俩一个泡藏书阁,一个练字,真是用功,让我这懒人无地自容啊。”
李逸之瞥了梁识一眼,微微弯了下嘴角。青文道:“梁师兄说笑了,不过是笨鸟先飞。”
晚间,四人围坐,闲聊杂事。话题自然又转到明日的课程。
“要是射课俺不怕,俺没射过箭但是用弹弓打过鸟!这乐课,俺不在行。”赵铁柱有几分担忧。
梁识摇头:“书院射箭讲究礼仪规矩,跟你打鸟可不一样。不过,总比那劳什子弹琴吹箫容易些。”
青文抚摸着借来的箫,叹道:“我自己试了下,吹不成调。”
赵铁柱也忙道:“俺这笛子也是,咋吹都像驴叫!”
李逸之难得插言:“初学皆如此,无需焦躁。气息平稳,指法自然,声便和谐。”
烛火摇曳,映着四张年轻而神色各异的脸庞。窗外,山风过隙,松涛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