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谢家的灯火仍亮着。
曾奶奶沈如兰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那枚褪色的银杏叶书签——那是七十年前谢蕴夹在《楚辞》里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屋外秋风掠过院角的梅树,沙沙作响,像是时光在低语。
宋楠嘉轻手轻脚地为老人披上羊毛披肩,指尖触到老人单薄的肩膀时,心头一颤。八十二岁的沈如兰依然保持着苏州世家小姐的仪态,脊背挺直如少女时代,只有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楠嘉啊,去把小九叫来。曾奶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了尘封多年的心事。
宋楠嘉点点头,转身时瞥见老人摩挲着书签上已经模糊的兰卿共赏四字,指尖在字上停留得格外久。那是她的闺名,七十年来无人再唤的名字。
宋小九正在厨房帮小虎温习功课,狐耳敏锐地捕捉到脚步声。他抬头看见宋楠嘉站在门口,眼神示意他过去。
曾奶奶找你。宋楠嘉压低声音,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小九的狐耳微微抖动,放下铅笔跟着宋楠嘉走向客厅。路过书房时,他看见谢琦正在灯下研究军事地图,眉头紧锁;谢卿老爷子则在隔壁房间擦拭那把跟随他半生的手枪,动作缓慢而庄重。这个家今晚似乎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
曾奶奶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手里多了一块黄铜怀表。小九走近时,怀表在灯光下反射出温暖的光晕,照亮了老人眼角的泪痕。
小九。沈如兰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曾奶奶有个不情之请。
小九的狐耳倏地竖起,尾巴在裤子里绷直。他安静地跪坐在老人脚边的软垫上,这是狐族对长者表示尊敬的姿势。
您说。
沈如兰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外壳上精致的雕花,低声道:能算算……你曾爷爷是死是活吗?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宋楠嘉倒吸一口冷气,而刚走进客厅的谢琦停住了脚步。
老人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带着某种固执的平静,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久到连悲伤都变得克制。他什么都不会,就是个书呆子……这些年,怎么过的啊……
小九的脑海里闪过爷爷曾提过的只言片语——谢蕴,字静安,苏州谢家独子,留洋学的是古典文学,却痴迷机械。1937年赴德国考察工业,本计划三个月后回国,却因战争爆发滞留异乡,从此杳无音信。
宋楠嘉悄悄握住谢琦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潮湿。她知道谢家从不轻易提起这位失踪的长辈,那是这个军人世家最柔软的一块伤疤。
曾奶奶打开怀表,里面的齿轮依然精密如新。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致静安,愿时光如斯,永不分离。——兰
这是订婚时我送他的。老人轻声说,他走那年,卿卿也在国外。临行前,他还答应给我带香水回来……
小九深吸一口气,尾巴上的毛在裤子里炸开。他接过怀表时,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微弱灵力——这是被主人长期佩戴、寄托了深厚情感的物品,最适合作为寻踪媒介。
曾奶奶,我需要准备一下。小九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金光,姐姐,能帮我拿些朱砂和黄纸吗?在书柜第三层。
当宋楠嘉取来物品时,客厅已经被小九重新布置。窗帘拉紧,茶几被移开,地板上用盐画出一个复杂的法阵,七个狐尾形状的符文环绕着中央的怀表。
谢家三代人静静站在一旁。爷爷扶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微微发抖;谢琦搂着宋楠嘉的腰,神情肃穆;连平时调皮的卫国和念安也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乖乖趴在沙发上看着。
小九脱去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中式对襟衫。他咬破指尖,在黄纸上画下一串复杂符文,然后盘腿坐在法阵前。
魂溯·千里归踪!
随着咒语念出,小九的双眼完全变成金色,七条虚幻的狐尾在身后展开。怀表悬浮到空中,齿轮发出咔哒声,指针开始疯狂旋转。朱砂绘制的符文逐一亮起,最后形成一个金色的光球,将小九笼罩其中。
光球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雪,很多雪。一栋木质结构的小屋,窗台上放着一盆顽强生长的绿植。镜头拉近,透过结霜的玻璃,可以看到一个白发老人伏案工作的背影。
这是……谢琦屏住呼吸。
老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皱纹比沈如兰还要深些,但那双温和的眼睛与谢卿如出一辙。他手里拿着精细的镊子,正在组装一台微型蒸汽机车的模型。桌上摊开着泛黄的中文书籍,墙上挂着苏州老宅的素描。
活着!小九的声音有些发紧,曾爷爷在德国柏林郊外。
沈如兰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谢卿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光球中的影像。
画面切换,显示谢蕴打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十三封信,每封都写着吾妻如兰亲启。最上面一封的日期是1978年1月。
他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回来。小九解释道,但因为政治原因,信件无法寄出,护照也被扣留。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尝试新的途径……
影像继续变化,显示谢蕴的小书架上摆着各种语言的外交政策书籍,书页间夹满便签;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正是沈如兰与十岁的谢卿;衣柜最深处,一套中式长衫被小心保存,上面放着那台始终没有送出的蒸汽机车模型。
法术持续了约十分钟,小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当影像最终消散时,他踉跄了一下,被谢琦及时扶住。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壁钟的滴答声格外响亮。
突然,沈如兰轻笑出声,眼泪却顺着皱纹流下:这个书呆子……果然还活着!她的声音带着七十年前苏州闺秀的娇嗔,连件毛衣都不会补的人,怎么熬过德国冬天的?
谢卿蹲下身,将头埋在母亲膝上,肩膀微微颤抖。这位经历过无数战场的老将军,此刻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哭泣。
小九虚弱但兴奋地说:曾奶奶,我们带他回家!
宋楠嘉已经摊开世界地图,手指点在柏林的位置:德国现在和华夏还没建交,但我们可以通过羊城中转……
谢琦迅速计算着:需要外交部特批,可能要请爷爷的老战友帮忙。
谢卿抬起头,红着眼眶却挺直腰板:娘,这次……儿子亲自去接爹。
沈如兰却摇摇头,苍老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不急。她眯起眼,嘴角扬起少女般的狡黠笑容,先让这老东西尝尝等的滋味——四十三年的信,得让他一封封亲手交给我。
屋外,一阵风吹落院中梅树的最后几片叶子。八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回音。
宋楠嘉悄悄退出客厅,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在走廊的阴影里,她看见宋小九靠着墙滑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但带着笑。
消耗太大了?她蹲下身,轻抚小九的额头。
小九虚弱地点点头,却眼睛发亮:值得。你知道吗,那些未寄出的信……每封开头都是吾爱如兰
宋楠嘉望向客厅,透过门缝看见沈如兰正小心擦拭那块怀表,嘴角含着八十岁老人不该有的甜蜜微笑。
世间最美的情书,小九轻声说,是未寄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