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日出。
“叮铃……叮铃……”
清脆而单调的驼铃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响起,驱散了黎明前最后一丝寒意。
庞大的驼队,像一条由数百个环节组成的、土黄色的巨龙,开始缓缓地、蠕动起来。领头的,是经验最丰富的“驼头”,他骑着一头神骏的白骆驼,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绘有拜火教神只的三角旗,按照星辰的方位,校准着前进的方向。
队伍的中央,是上百峰驮着沉重货物的骆驼。它们被用长长的、由牦牛毛编织的绳索,十头一组,串联在一起。每一组,都有一名专门的“押官”负责看管。这是“商路法”中最核心的“分组联保制”,一旦其中一头骆驼或一箱货物出现问题,整组的押官,都要承担连带责任。这套严苛的制度,保证了这支庞大队伍,在长达数月的旅途中,能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运转。
队伍的尾部,则是一群手持各色武器、眼神警惕的雇佣兵。他们负责断后,以及处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而在整个队伍的最后,缀着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显得有些突兀的……马车。
那是一辆用坚固的榆木打造的、带有车篷的四轮马车。车轮用熟牛皮包裹,以减缓在颠簸路面上的震动。拉车的,是两匹神骏的大宛马,它们比商队里那些矮壮的蒙古马,要高大得多。车厢的内部,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角落里,还放着一个铜制的手炉,里面燃烧着最上等的、无烟的银霜炭。
这辆马车,就像一个移动的、小小的堡垒,将车内的人,与外界的风沙、严寒,彻底隔绝开来。
车厢内,安般若靠在一个软垫上,正在闭目调息。她的脸色,比三天前好了许多。
石破金则躺在另一侧。他那条断腿,已经被重新用夹板固定好,上面敷着一层由粟特商人提供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绿色草药。他怀里,依旧抱着那柄吐蕃腰刀,像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崔器,则坐在车厢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和一截炭笔。他在绘制地图。
他绘制的,不再是那幅已经失去意义的《大唐西域舆图》。而是一幅……全新的、基于顾长生的描述和自己的理解,绘制的……《昆仑山神息流转图》。
他试图用大唐工部绘制水道、山脉的“计里画方法”,来解析、记录顾长生口中那些玄之又玄的“能量流动”。
这是一种……跨越了两个文明、两种世界观的,艰难的“翻译”工作。
顾长生,盘膝坐在车厢的正中央。
他没有休息。
他的面前,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沙盘。
一个用木框和细沙制成的、最简陋的沙盘。这是他向粟特纲首康慈,提出的唯一一个“额外”要求。
此刻,他的手指,正在沙盘上,缓缓地移动着。
他没有堆砌山川,也没有勾勒河流。
他只是用手指,在平整的沙面上,画出了一道道看似杂乱无章的、交叉的线条。然后,他又用几颗不同颜色的小石子,点缀在线条的交汇处。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这个小小的沙盘,就是整个河西走廊的“气运”缩影。
每一道线条,都代表着一股或明或暗的“势”。每一颗石子,都代表着一个关键的“节点”——凉州、甘州、肃州、沙州……
他能“看”到,一股代表着“叛乱”与“杀伐”的、如同墨汁般的黑红色浊流,正从东方的范阳,汹 ? 滔而来,已经彻底淹没了整个中原。
而另一股代表着“大唐正朔”的、原本应该如同煌煌大日般的金色“龙气”,此刻却分裂成了两股。
一股,黯淡、衰败,却依旧占据着“正统”的位置,向着西南的蜀中,仓皇逃窜。
另一股,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新生的、锐不可当的锐气,在西北的灵武之地,悄然凝聚。
两股龙气,彼此对峙,互不相容。
整个天下的“气”,都因为这种分裂,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之中。
顾长生久久地凝视着沙盘,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天师,”崔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前方,好像有情况。”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压抑的、带着惊恐的喧哗声。
顾长生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他们正处在一个狭长的、被称为“锁阳城”的古老隘口。驼队,在这里停滞不前,像一条被掐住了脖子的蛇。
隘口的另一头,聚集着一大群人。
那不是军队,也不是商旅。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
成百上千的难民,扶老携幼,从东方而来,堵死了整条商道。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像一群被洪水冲出家园的蚂蚁。
几个商队的护卫,正手持长刀,紧张地,与难民们对峙着,阻止他们冲击驼队。
“怎么回事?”顾长生问了一句。
崔器也从车窗向外望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是……中原的流民。”他声音干涩地说道,“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从陇右道,甚至……关中,逃过来的。”
陇右、关中……
那意味着,战火,已经烧过了潼关,烧进了大唐的心脏。
就在这时,粟特纲首康慈,骑着他那头神骏的白骆驼,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从队伍的最前方,赶了过来。
他勒住骆驼,停在顾长生的马车旁,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先生,”他隔着车帘,沉声说道,“前面,过不去了。”
“绕路。”顾长生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绕不了。”康慈摇了摇头,“这里是‘八风口’,周围全是流沙和盐碱滩,只有这一条路能走。这是‘商路法’里,写在第一条的‘死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
“而且,我刚刚派人去问了。他们说……长安……破了。”
“轰!”
这个消息,像一道炸雷,在小小的车厢内,轰然响起!
崔器的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那张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京畿……京畿有十万大军……还有郭帅、李帅他们……怎么可能……”
石破金也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太大,牵动了断腿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帘,仿佛要将它看穿。
只有顾长生,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沙盘上,那颗代表着“长安”的、金色的石子,轻轻地,拨到了一旁。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康慈。
“你想要我,怎么做?”
康慈沉默了片刻。
“按照‘规矩’,”他缓缓地说道,“遇到这种情况,商队,有权‘清道’。为了保证货物和上千号兄弟的安全,任何阻碍……都可以被清除。”
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清除。
一个冰冷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词。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双鹰隼般的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我也可以选择,‘施舍’。”
“我可以分出一部分粮食和水,让他们让开道路。但这,会增加我这趟买卖的成本,也会……耽误至少一天的时间。”
“所以,”他看着顾长生,“我需要先生,给我一个选择的理由。或者说……一个承诺。”
这是一个……交易。
一个用上千条人命的重量,来衡量顾长生“信誉”的,残酷的交易。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崔器看着顾长生,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基于“仁义”、“道德”的劝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这里,是丝绸之路。
这里,遵循的,是“商路法”。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他站在马车上,目光,越过那些手持长刀的护卫,落在了那群麻木的、绝望的难民身上。
他的【烛龙之眼】,能清晰地“看”到,那片人群的上空,笼罩着一股浓郁的、由饥饿、疾病、恐惧和死亡交织而成的……灰色死气。
但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之中,他依旧“看”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属于“生机”的……
光点。
他转过头,看着康慈。
“开仓。”
他只说了两个字。
康慈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生,您可想清楚了。这不仅仅是粮食的问题。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面,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我只问你一句话。”顾长生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喧嚣的、奇异的力量。
“你这趟货,最终,是要卖给谁的?”
康慈一愣。
“当然是……卖给大唐的百姓。”
“那你眼前的这些人……”顾长生伸出手,指着那群绝望的难民,“他们……不是大唐的百姓吗?”
康慈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剧烈的震动。
他看着顾长生,看着那张平静的、年轻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人,要做的,不是一锤子的买卖。
他要做的,是……收拢人心。
收拢这些,被旧的“制度”,所抛弃的……人心!
这是一笔……比丝绸、瓷器,要大上千万倍的……
长线投资。
康慈深吸了一口气。
他对着身后的亲卫,挥了挥手。
“传我的令!”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喝道,“开三号、七号货仓!煮粥,施饭!”
“告诉所有人,凡我大唐子民,皆可前来,领一碗粥,两个胡饼!”
“今日,我康慈,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