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般若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蝶。
她睁开眼,视线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摇曳的光影。耳边,是熟悉的、压抑的呼吸声,和一种陌生的、油脂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她试图坐起来,但一股源自五脏六腑的、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又重新躺了回去。
“别动。”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
一只手,递过来一个水囊。囊口,已经凑到了她的唇边。
安般若没有看那个人,只是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那带着草药微苦味道的清水。一股暖流,顺着她干涸的喉咙滑下,浇熄了那股灼烧般的痛感。
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顾长生。
他盘膝坐在自己身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里面,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平静,却又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又看到了崔器。他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条,蘸着草药,小心翼翼地,为石破金清洗着那条血肉模糊的断腿。他的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一丝不苟的严谨。
最后,她看到了石破金。他靠在帐篷的角落,怀里抱着一柄不属于他的腰刀。他咬着牙,忍受着清洗伤口带来的剧痛,额头上青筋毕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那双因为绝望而变得黯淡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刀,仿佛那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这个狭小的、散发着异味的帐篷,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一个由伤员、残兵,和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活死人”,组成的,诡异的队伍。
安般若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她仔细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那股因为强行模仿“神之频率”而造成的内伤,依旧严重,但体内那股混乱的气血,却像是被一条无形的大坝梳理过,重新变得有序、平缓。
她知道,是顾长生救了她。
“……我睡了多久?”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风干的皮革。
“不久。”顾长生回答道,“刚好,能赶上吃晚饭。”
他将一块烤得温热的、撕成小块的羊肉,递到了她的嘴边。
安般若没有拒绝。她小口地,机械地,咀嚼着那带着浓重膻味、却又充满了生命能量的食物。
帐篷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没有人去问,顾长生是如何苏醒的。
也没有人去问,降巴法师去了哪里。
更没有人去问,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他们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处理着伤口,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修复着各自残破的身体,和同样残破的精神。
“……你那双眼睛,”良久,安般若咽下最后一口羊肉,忽然开口,看着顾长生,“有点不一样。”
顾长生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帐篷的顶部。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帐篷的帆布,是不存在的。他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那片深邃的、缀满了星辰的夜空。
他能“看”到,每一颗星辰,都在以一种特定的轨迹,缓缓运行。
他能“看”到,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星辰之间,存在着一种由引力与能量构成的、无形的“联系”。这些联系,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整个天穹的……“法网”。
“……《步天歌》有误。”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崔器处理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步天歌》,是大唐太史局用来辅助观测天象、推算历法的官方星官歌诀。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数代司天监官员的反复勘验,可以说是大唐天文学的最高结晶。
“中官天市右垣,从宋至梁十二国……这个没错。”顾长生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河中四星,附河而光’……这句,是错的。”
他伸出手,指了指头顶的某个方向。
“那四颗星,并非‘附河’。它们,是‘锁’。是整个天市垣星区,能量流转的‘枢纽’。一旦它们的相对位置,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整个星官的‘气’,就会彻底紊乱。”
崔器的眼中,露出了震惊之色。
他听不懂什么“能量流转”,什么“气”。但他听懂了顾长生话语中,那种超越了单纯“观测”的、仿佛能洞悉天地运行“原理”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格物致知”。
安般若也看着他。她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在她的感知中,顾长生的声音,没有变。但他说出每一个字时,其声带的震动频率,与周围空气产生的共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与某种天地至理相互印证的……“道韵”。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比以前更虚弱。
但他的本质,已经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的伤,很重。”顾长生收回目光,看着安般若,“强行催动声波共鸣,伤及了本源。需要静养。”
他又看向石破金:“你的腿,骨头已经错了位。就算接上,没有三个月,也下不了地。”
最后,他看向崔器:“你,心力耗损过度。需要补。”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彻底失去了长途跋涉的能力。
“那我们……”崔器的话,只说了一半。
“所以,我们需要一样东西。”顾长生打断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被吐蕃人废弃的杂物——破损的马鞍,生锈的铁器,还有几张鞣制了一半的、散发着恶臭的羊皮。
他从那堆垃圾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牛角制成的、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的……哨子。
这种哨子,是吐蕃牧民用来在空旷的草场上,呼唤、驱使牧羊犬用的。它的构造很简单,但吹出的声音,频率极高,能传出很远。
顾长生将那枚哨子,放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
“嘶——”
一声尖锐的、几乎要刺破人耳膜的啸叫,在帐篷内响起。
石破金和崔器,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但安般若,却猛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精光一闪。
她“听”到了。
在那声刺耳的啸叫之中,顾长生用一种凡人无法察觉的、极其精妙的气息控制技巧,夹杂进了一段……极其复杂的“信息”。
那不是语言。
那是一段由无数个细微的、断续的、高低错落的音频“脉冲”,组合而成的……“密码”。
一种,只有常年与声音打交道的人,才能理解的,“密码”。
“这是……”
“鬼市的‘信令’。”顾长生放下哨子,看着她,“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或者说……一种人。”
他将那枚哨子,递给了安般若。
“沙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处戈壁。那里,是粟特商队西行之前的最后一个‘整备点’。他们会按照大唐的规矩,在那里清点货物、编组驼队、雇佣护卫……所有的一切,都遵循着一套流传了数百年的‘商路法’。”
“我要你,去那里,找到商队的‘纲首’。然后,把这个,交给他。”
顾长生从怀里,掏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白玉雕成的、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印章。
印章的底部,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长……生……”
安般若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认得这枚印章。
这,是顾长生初到长安时,用来在鬼市里验明身份、建立信用的……信物。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它代表的,是青龙观主、大唐天师顾长生,在长安地下世界里,用一次次神鬼莫测的手段,建立起来的、足以让所有鬼市中人,都为之疯狂的……
信誉。
和……财富。
“告诉纲首,”顾长生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我要一支驼队。最好的骆驼,最可靠的护卫,最充足的补给。还有……一辆足够稳固的、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带暖炉的……马车。”
“价钱,让他开。”
“他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