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崔器和安般若,两份结论,两张纸,摆在桌案上,却指向了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李嗣业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惊骇与愤怒。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质书架上,坚硬的木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晃动起来,险些散架。
“畜生!”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钉。
用精锐战马的特供草料,混入矿石毒物,制成熏香,再反过来,毒害饲养这些战马的精锐士兵。
一石二鸟。
一箭双雕。
何其歹毒,何其阴险!
崔器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看着自己算出来的那一串串代表着“消失”草料的数字,只觉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站着一个正在被慢慢侵蚀、妖化的,大唐士兵的冤魂。
“不对。”
安般若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商人发现账目漏洞时的、极致的冷静和专注。
她的手指,点在崔器那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纸上。
“崔御史,你看这里。”
她的指尖,停留在几个用朱砂笔圈出来的、特殊的数字上。
“天宝十四年,三月、六月、九月。这三个月,‘消失’的特供草料数量,是其他月份的三倍以上。”
崔器立刻俯身查看。他之前只专注于核对总账的亏空,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上的异常波动。
“没错,”他核对了一遍自己的计算,点头道,“这三个月的亏空,尤其巨大。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三个月,凉州互市,有三场‘大市’。”安般若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大市?”
“对。”安般若解释道,“凉州互市,平日里虽也开放,但多是小宗交易。
真正的大宗货物,比如西域的宝石、大食的香料、以及……我们不知道的那些东西,都只在每季度一次的‘大市’上,进行交易。而这三次大市的时间,正好,就是三、六、九,这三个月。”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迷雾。
亏空草料数量的激增,与互市大宗交易的时间,完美重合。
这意味着……
“他们不是把所有的草料,都做成了熏香。”崔器的声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他们……利用互市的渠道,卖出去了!”
“或者,不是卖。”安般若补充道,“是……‘换’。”
她从自己的皮囊里,再次取出了那几块矿石的样本。
“赤铁矿,黄铜矿,产自中原。但这种‘黑油石’,只在西域的火寻国,有少量出产。价格,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三倍。而且,吐蕃人,一直视其为战略物资,严禁出关。”
“用我们大唐军中,最精良的战马草料,去交换……吐蕃人严格管制的、用来制作妖香的毒物。”
“这,才是这条走私链条的……完整面貌。”
真相,如同一幅被拼接完整的、充满了血腥与背叛的画卷,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李嗣业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背上那柄巨大的陌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发出了“嗡嗡”的轻鸣。
“王宗嗣……”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中的杀意,已经不再掩饰。
“恐怕,不止一个王宗嗣。”崔器缓缓地摇头,“如此庞大的走私网络,牵涉到军需的仓储、转运、出关,以及互市的交易。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有人打点。这背后,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
“那现在怎么办?”李嗣业看向崔器,又看向安般若,“直接去都督府,将这些证据,交给大帅?”
“不行。”崔器和安般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否定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
“因为,这张网,太大。”安般若冷静地分析道,“我们不知道,这张网,到底笼罩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哥舒翰大帅身边,除了王宗嗣,还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王宗嗣’。现在将证据交上去,只会……打草惊蛇。”
“一旦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他们只会立刻斩断所有的线索,让王宗嗣一个人,当替罪羊。”崔器补充道,“到时候,我们非但抓不到幕后真凶,反而会因为‘办事不力’,失去大帅的信任。”
李嗣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位在战场上可以以一当百的猛将,在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内部阴谋时,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那……依天师之见,该当如何?”他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整个账房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顾长生身上。
顾长生,依旧闭着眼睛,趴在石破金的背上。
他仿佛对刚才那番足以颠覆整个凉州军防的惊天发现,毫无反应。
他只是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之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病态的苍白。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簇金色的火焰,正在其中燃烧。
他没有回答李嗣业的问题。
而是对着崔器和安般若,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要求。
“把账本……烧了。”
“……什么?”崔器和安般若,同时愣住。
这三本账簿,是他们花了数个时辰,才找出来的,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物证!
烧了?
“对,烧了。”顾长生的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都不要留下。”
“可是,天师……”崔器急道,“没有了证据,我们……”
“谁说,没有证据?”顾长生打断了他。
他那只苍白的手,从石破金的肩头,伸了出来。
他的食指,轻轻地,在安般若刚刚抄录下来的那张、写满了“安神香”配方的纸上,点了点。
然后,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崔器那张写满了亏空数字的草纸上。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他们面前,那盏跳动着火苗的油灯上。
“证据,不是写在纸上的。”
“证据,是记在这里的。”
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纸上的东西,可以被销毁,可以被篡改,甚至,可以被否认。”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会留下……永远也抹不掉的痕迹。”
崔器和安般若,看着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看着他那根在配方、数字和火焰之间,来回移动的手指。
他们,依旧没有完全明白。
但他们,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恍然。
安般若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再犹豫,拿起自己抄录的那张配方,以及桌上的那三本原始账簿,径直走到了油灯前。
“刺啦——”
纸张,遇火而燃。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那张冷静而又美丽的脸。
崔器看着熊熊燃烧的账簿,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但最终,还是将自己记录的那张草纸,也投入了火中。
很快,所有的“证据”,都在一捧小小的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账房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现在。”顾长生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顿了顿,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李嗣业。
“李将军,哥舒翰大帅,现在在做什么?”
李嗣业虽然依旧不解,但还是沉声回答:“应该正在节堂,等王宗嗣前来对质。”
“好。”顾长生点了点头。
“请你,现在,立刻,返回节堂。”
“然后,告诉哥舒翰大帅。”
“就说……”
顾长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他要查的‘疲兵症’,我们,已经查清楚了。”
“源头,不是什么巫蛊之术,也不是吐蕃的奸细。”
“而是,他每天都会过目,甚至,亲笔批红的……”
“军需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