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将戈壁滩涂抹得一片死寂。
安乐驿。
说是驿站,其实不过是几间夯土垒成的低矮土房,围着一个不算宽敞的院子。
院墙的一角已经塌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豁口。驿站的木门,一扇歪斜着,另一扇不知去向。
这里已经被废弃了。
驿站唯一的水井也早已干涸,井口堆满了沙土。
两名昭武军斥候,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在驿站后墙的阴影里。
他们身上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沙色伪装,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驿站正门的方向。
半个时辰前,石破金派出的斥候队追踪着商队留下的车辙印,一路找到了这里。
车辙印,到这里就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十余匹马的蹄印。这些蹄印更深,间距更大,明显是在高速奔驰中留下的。它们指向一个方向——凉州。
驿站内,有火光。
火光很微弱,从一扇破损的窗户里透出来,忽明忽暗,像是一头濒死野兽最后的呼吸。
石破金蹲在百步开外的一处沙丘后,手中拿着一个军用单筒望远镜,正在观察着驿站内的情况。
望远镜的视野里,能看到三个人影,正围着一堆篝火。
他们穿着唐军的皮甲,但款式有些陈旧,不像是现役的边军。他们的坐骑就拴在一旁,马鞍上挂着横刀和长弓。
“是府兵。”石破金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
“看装备,是凉州卫的折冲府出来的。应该是……逃兵。”
他身边,崔器也用一个同样的望远镜观察着。
“逃兵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点火。”崔器的声音更冷,
“看他们的坐姿,很放松。这意味着,他们不认为自己会被追踪。”
“因为他们认为,沙暴会掩盖一切痕迹。”石破金补充道。
崔器没有说话,他将望远镜的焦点,对准了那三个“逃兵”的脸。
火光下,那三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麻木。
仿佛他们的精气神,都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
“疲兵症。”崔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石破金缓缓点头。他看到了更关键的细节。
那三人的篝火旁,扔着几个粟特商队特有的皮质水囊,其中一个水囊的袋口,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是他们干的。”石破金的声音里。
“活口。”崔器只说了两个字。
“一个。”石破金回答得同样干脆。
命令,在无声的对视中,已经下达。
石破金对着身后,做了几个极其细微的手势。黑暗中,十余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开,从不同的方向,向着那座孤零零的驿站包抄过去。
……
驿站内。
篝火“噼啪”作响,将三名府兵的影子拉得很长。
“……头儿,你说咱们这么干,能行吗?”一个年轻些的府兵,一边啃着干硬的胡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闭嘴!”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大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咱们这么干’?咱们是奉了都尉的军令,清剿一伙私通吐蕃的粟特奸商!人证物证俱在,有什么不行的?”
“可……可那些人,看着不像奸商啊……还有女人和孩子……”
“妇人之仁!”络腮胡啐了一口,“军令如山!再说了,这趟活儿干完,咱们兄弟就能拿到二十贯的赏钱,还能提前退役,回家当地主老爷,不好吗?”
“好是好……”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府兵,有气无力地说道,
“可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顶用了。每天睡足了八个时辰,醒过来还是觉得累得慌,眼皮都抬不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谁说不是呢……”年轻府兵也抱怨起来,“以前在府里,我一个人能拉开三石的强弓,现在……拉个满都费劲。
都尉说这是水土不服,过阵子就好了,可我瞧着,是越来越重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络腮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军令就是军令!赶紧吃完,咱们还得赶回凉州复命。那个跑掉的粟特娘们儿,也得尽快找到,不能让她把消息传出去!”
“头儿,你说那娘们儿能跑哪儿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谁知道呢?”络腮胡冷笑一声,“不过都尉说了,她跑不远。自有人会去‘请’她回来。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话音刚落。
“噗!”
一支弩箭,无声无息地从窗户的破洞里射了进来,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血泡声,仰天倒下。
“敌……敌袭!”
另外两名府兵,反应慢了半拍。当他们惊恐地跳起来,伸手去够兵器时,已经晚了。
驿站那扇歪斜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一头猎豹,猛地扑了进来。
金光一闪。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剩下那个年轻的府兵,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裤裆里,一股热流混合着骚臭,迅速蔓延开来。
石破金手持横刀,刀尖上,一滴血珠正缓缓滑落。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杀气,让驿站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门外,昭武军的士兵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现场。
崔器最后一个走进来。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那个已经吓傻了的俘虏,而是径直走到篝火旁,从灰烬里,拨出了一块尚未烧尽的木牌。
木牌上,用烙铁烫着两个字:
“安家”。
“审。”崔器将木牌扔在那个俘虏面前,只说了一个字。
……
半个时辰后。
俘虏已经招了。
他所说的一切,印证了崔器的猜测,但又提供了一个更惊人的信息。
凉州卫,至少有一个折冲府的府兵,出现了大面积的“疲兵症”。
他们的都尉,以“治疗”为名,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并不断地给他们派发一些“特殊任务”——比如,截杀过往的商队。
而这一次,他们截杀安家商队的目的,不是为了财货,而是为了商队里一个名叫“安般若”的女人。
“都尉说,这个安般若,是安家在凉州的情报总管。她……她好像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俘虏哆哆嗦嗦地说道,
“我们动手的时候,被她侥幸逃了。都尉让我们在这里等消息,说……说会派‘银隼’去把她抓回来。”
“银隼是什么?”崔器问道。
“是……是都尉手下最厉害的斥候小队,一共五个人,专门干些……脏活儿。”
就在这时,驿站外,负责警戒的斥-候,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鹰唳。
这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石破金脸色一变,立刻冲了出去。
崔器也紧随其后。
只见驿站东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五个黑点。
那五个黑点,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驿站的方向靠近。他们骑的,不是马,而是一种体型巨大、羽毛呈银灰色的猛禽!
“是‘海东青’!”石破金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对!比海东青更大!这是……妖化过的‘银隼’!”
那五骑的速度,快得如同闪电。转瞬之间,已经飞临驿站上空。
为首的一名骑士,身形瘦长,脸上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他低头看了一眼驿站内外的景象,面具下的双眼,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背上取下一张巨大的骑弓,搭上了一支特制的、尾羽呈黑色的箭矢。
“嗖——!”
箭矢破空,发出的不是风声,而是一声凄厉的鬼啸!
它的目标,不是石破金,也不是崔器,而是……那个被俘虏的府兵!
灭口!
“铛!”
石破金反应极快,横刀出手,精准地格挡住了那支鬼啸箭。
但箭身上蕴含的巨大力道,依旧将他震得后退了半步。虎口处,一片酥麻。
“结阵!放箭!”石破金怒吼道。
昭武军的士兵们训练有素,立刻组成了一个简易的防空圆阵,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天空。
然而,那五骑银隼,一击不中,便立刻拉升高度,盘旋在百丈高空,远远超出了弓箭的射程。他们就像五只盘旋的秃鹫,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猎物,充满了耐心。
他们不进攻,也不离开,就这么耗着。
“他们在等。”崔器的脸色,无比凝重。
“等什么?”
“等我们带着俘虏上路。”崔器看着天空那五个盘旋的黑点,“他们要的,不是杀死俘虏。而是要……杀死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我们。”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那辆一直停在驿站院外的、如同棺椁一般的黑色马车里,传出了一阵轻微的、叩击木板的声音。
“叩,叩叩。”
一声长,两声短。
崔器和石破金,精神同时一振。
这是顾长生事先与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崔器立刻走到车厢旁,低声将眼下的困局,以及从俘虏口中得到的所有情报,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
车厢内,一片沉寂。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里面才传出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
“……安般若……”
那个声音,只说了这三个字。
然后,一只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从车厢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伸了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舆图。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一个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位于安乐驿和凉州城之间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三下。
那是一个叫做“鸣沙山”的地方。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标注——
月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