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拉克鲁斯港燃烧的废墟和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的断壁残垣，尚未完全冷却。
那场如同神罚般雷霆打击的余波，已随着逃散的零星小船、快马信使以及商人间隐秘的流言，迅速蔓延至新大陆的每一个欧洲殖民据点。
消息最先抵达西班牙在加勒比海的核心——圣多明各。
一艘侥幸逃脱、桅杆折断的轻型巡逻艇上了岸。他本人因目睹了那场超越理解的屠杀而精神恍惚，嘴唇干裂，眼神空洞，被两名同样面无人色的水手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闯入了副总督的官邸。
副总督唐·费尔南多·德·古兹曼正在享用他丰盛的午餐，银质餐具在铺着雪白亚麻桌布的长桌上熠熠生辉。
当浑身污秽、散发着海腥与硝烟混合气味的信使被带进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叙述时，古兹曼手中的餐刀“当啷”一声掉在了盘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人……完了……全完了……”信使的声音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韦拉克鲁斯……圣胡安德乌卢阿……像被巨人用锤子砸碎的核桃……那些船……上帝啊，它们没有帆！像黑色的山，喷着地狱的黑烟！它们的炮火……那不是炮火，是雷霆！是末日审判！我们的炮弹甚至够不到它们的边……要塞的石头……像沙子一样飞起来……”
详细的、字迹潦草却内容惊悚的战报被呈上。
古兹曼颤抖着接过，越读脸色越是惨白，最后几乎瘫坐在高背椅上。
报告里描述的细节比信使语无伦次的叙述更加骇人听闻：“无视风浪与炮火的铁甲巨舰”、“数里外精准摧毁目标的远程重炮”、“如同地狱蜂群般覆盖一切的火箭”、“能在滩头轻易射杀我方火枪手的精准步枪”……
“封锁消息！立刻封锁消息！”古兹曼猛地站起，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所有知情者，严禁离开圣多明各！港口实行军事管制！”他试图维持秩序，但颤抖的手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恐慌如同加勒比海的飓风，无法被任何命令阻挡。
很快，整个圣多明各的西班牙社区都笼罩在一种末日将至的氛围中。
酒馆里窃窃私语，贵族沙龙中一片死寂，连教堂的钟声听起来都带着一丝悲鸣。一些富商开始秘密将金银细软装上船只，准备随时逃往波多黎各或更远的委内瑞拉。低级军官们人心惶惶，士兵们则在恐惧中掺杂着对未知敌人的敬畏。
古兹曼强撑着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会议厅内，往日不可一世的贵族军官们此刻争得面红耳赤。
“这是异教徒的巫术！我们必须请求梵蒂冈派遣最德高望重的主教，前来驱散这邪恶的力量！”一位年老的总督顾问挥舞着十字架，声音激动。
“驱散？用什么驱散？圣水吗？”一位相对年轻的舰队长官讥讽道，他脸上还带着实战带来的清醒，“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战舰！是能和那些铁怪物对抗的大炮！是更多的士兵！”
“向内陆收缩！放弃所有沿海据点！”另一位负责陆军的指挥官脸色凝重，“我们不能在海岸边和他们战斗，那是自杀！我们应该退入山区和丛林，利用地形和他们周旋！”
“那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港口、我们这么多年经营的成果呢？就这样拱手让给那些黄皮肤的异教徒？”
古兹曼听着这些毫无建设性的争吵，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最终下达了几项混乱且矛盾的命令：派出最快的船只，携带最紧急的求援信，分别前往秘鲁的利马总督府、古巴的哈瓦那以及所有加勒比海的重要西班牙据点，信中极尽渲染明军的恐怖，要求“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支援；同时，他又命令圣多明各的守军加强戒备，修缮工事，做出一副决一死战的姿态；暗地里，他却吩咐自己的管家，开始悄悄打包他收藏的艺术品和重要文件。
一种源于绝对力量差距的、彻骨的寒意，已经浸透了这位西班牙副总督的灵魂。
他第一次意识到，上帝似乎并未站在他们这一边，或者说，东方的“恶魔”拥有着不逊于上帝的力量。
当消息穿过茫茫大海，传到葡萄牙巴西殖民地的首府萨尔瓦多时，引起的震动同样巨大，但氛围却与西班牙人的绝望有所不同。葡萄牙总督若昂·德·诺罗尼亚男爵，一个精于算计、野心勃勃的贵族，在装饰着东方瓷器和巴西红木的华丽书房里，仔细阅读着来自圣多明各的紧急通报。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眼神锐利。
“先生们，”他召集了他的核心幕僚——包括殖民地军队指挥官、大种植园主代表和教会高层，“我们的西班牙表亲，这次可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不，是在龙王面前触了礁。”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众人消化着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军队指挥官率先打破沉默：“总督阁下，如果情报属实，那么明国人的威胁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富饶的巴西海岸！萨尔瓦多、累西腓、甚至南方的里约热内卢，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
“正因如此！”诺罗尼亚猛地提高音量，站了起来，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美洲地图前，“正因明国人如此危险，我们才更要坚定地站在四国联盟一边！上一次，我们让他们在新明港吃了苦头，证明了他们并非不可战胜。如今，西班牙人用他们的鲜血和堡垒，为我们试探出了明军的部分实力和作战方式，这难道不是宝贵的代价吗？”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的光芒：“从欧洲，我们伟大的塞巴斯蒂昂国王陛下派遣的援军正在大西洋上航行！这一次，我们将集结比上一次更庞大的舰队，更多的陆军！西班牙人损失惨重，他们在美洲的势力必然收缩。但只要我们能联合英国人和法国人，趁着明军刚刚经历大战、需要休整的时机，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只要胜利，”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墨西哥湾的位置，“西班牙人被迫让出的贸易特权，明国人带来的那些神奇技艺……甚至他们在东方广袤的领土……未来都将有我们葡萄牙的一份！这不仅仅是抵抗，更是我们葡萄牙帝国在新大陆浴火重生、扩张利益的绝佳机会！”
诺罗尼亚成功地用未来的巨大利益，暂时掩盖了眼前的恐惧。
他描绘的蓝图让在座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们眼中放光。尽管教会代表对与“异教徒”合作瓜分利益有所保留，但在现实威胁和潜在收益面前，也选择了沉默。
很快，诺罗尼亚派出了能言善辩的使者，乘坐快船分别前往北方的英国彭萨科拉湾和法国的坦帕湾。在给两国总督的信中，他极力强调“基督徒世界的共同危机”，呼吁“摒弃前嫌，精诚合作”，并承诺葡萄牙将倾尽其在巴西的资源，为即将到来的“终极圣战”贡献力量。
他沉浸在依靠联盟和即将到来的欧洲援军反败为胜、并一举超越西班牙成为美洲主导力量的幻想之中，却选择性忽视了明军那碾压性的技术优势所带来的根本性威胁。
在北大西洋沿岸，彭萨科拉湾堡垒的规模远不能与西、葡的繁华港口相比。木制的栅栏、简陋的房屋，处处显露出这个殖民地的初创与艰难。
总督约翰·史密斯，一个经验丰富、以务实甚至冷酷着称的冒险家，是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傍晚，从一艘与西班牙殖民地做走私生意的荷兰商船船长那里，听到了关于韦拉克鲁斯的骇人消息。
史密斯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将船长请到自己的小屋，用上好的朗姆酒换来了更详细的叙述。
他听着船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描述那些“喷吐黑烟的黑色魔鬼”，那些“将坚固要塞瞬间化为齑粉的雷霆”，以及西班牙人“如同羔羊般被屠杀”的惨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深处，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当晚，他召集了殖民地仅有的几位核心人物——他的副手，一位负责贸易的商站代表，以及一位随船的、见识过大海残酷的老船长。
“先生们，”史密斯压低了声音，小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我们的‘盟友’，西班牙帝国，在新大陆的脸上，被狠狠地揍了一拳，鼻梁骨都快打断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丝……兴奋。
房间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低笑。西班牙是他们在欧洲和新大陆最大的竞争对手和嫉妒对象。
“这意味着什么？”史密斯自问自答，走到一张粗糙手绘的美洲地图前，“这意味着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统治根基正在崩塌！意味着那片流淌着金银的土地，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更意味着，那个我们一直试图寻找西北航道前往的、传说中的富饶东方帝国，不仅真实存在，而且拥有着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令人战栗的力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葡萄牙人正在呼吁我们再次联合，派出我们仅有的几艘船和几百个拿着老旧火绳枪的小伙子，去参加一场看起来毫无胜算的战争吗？”副手忧心忡忡地问。
“表面上，我们当然要支持。”史密斯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一头窥伺机会的狐狸，“我们要大声疾呼，谴责明国的‘野蛮侵略’，扞卫基督徒的荣耀与利益，承诺会为联盟贡献我们‘微薄但坚定’的力量。我们必须让马德里和里斯本相信，英格兰是可靠的盟友。”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但是，我们不能把英格兰的未来，押注在一场由西班牙人主导、并且很可能再次失败的战争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衰落，对我们而言是天赐良机。如果联盟胜利，我们最多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但如果联盟失败……我们很可能会跟着他们一起，被那股来自东方的钢铁洪流碾碎。”
“所以，我们必须两头下注。”史密斯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立刻秘密派遣使者，尝试与明国人接触。挑选最机灵、最大胆、并且懂一点西班牙语或能有办法沟通的人。告诉他们，我们英格兰人与贪婪残暴、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不同，我们新教徒渴望的是公平的贸易与和平的往来。我们可以向他们表达善意，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关于我们‘盟友’动向的、无足轻重的情报。”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充满了典型的英国式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
与其在一场注定惨烈且己方注定是配角的战争中消耗掉宝贵的殖民力量，不如趁机与新兴的霸主建立联系，哪怕只是暂时的、相互利用的关系，也能为英格兰在未来的美洲乃至全球格局中，抢占一个意想不到的有利位置。
很快，一艘看似普通、用于沿海贸易的英国单桅帆船“冒险者号”，载着史密斯精心挑选的使者——一个曾在北海与荷兰人、西班牙人都打过交道，胆大心细且善于察言观色的商人托马斯·哈克特，以及一份用密码书写、记录了四国联盟大致动向、兵力集结点和各国之间微妙矛盾的密信，悄然离开了彭萨科拉湾。
它没有悬挂任何显眼的旗帜，沿着墨西哥湾海岸，借助沿岸的复杂水道和岛屿掩护，小心翼翼地向着南方，那片刚刚被战火洗礼的海域驶去，开始了寻找大明远征军的危险旅程。
墨西哥湾沿岸，坦帕湾哨所更像一个坚固的皮毛贸易站，而非繁华的殖民城市。
指挥官萨米埃尔·德·尚普兰，一个意志坚定、对北美地理有着深厚了解的探险家，收到消息时，正在与一位休伦族酋长商议今年的皮毛交易价格。消息是由一位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带来的，比官方渠道快了数日。
尚普兰送走酋长，独自在燃着壁炉的房间里，反复阅读着那封字迹潦草的信件。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深的忧虑。
“没有帆的巨舰……钢铁装甲……视距外的毁灭……”他喃喃自语，这些词汇冲击着他作为航海家和军事工程师的认知底线。他走到窗前，望着广阔的海洋。法国在美洲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全部重心都集中在皮毛贸易和与印第安部落的联盟上，军事存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这样的力量在解决了西班牙人之后，沿着海岸继续北上……”尚普兰不敢再想下去。坦帕湾简陋的木石结构堡垒，在能摧毁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的火力面前，恐怕连一刻钟都支撑不住。
他召集了他的副手和那位耶稣会士顾问进行商议。
“指挥官，我们必须响应葡萄牙人的号召。”副手态度坚决，“这是文明世界对抗异教徒扩张的战争。如果西班牙和葡萄牙倒下，下一个就是我们！我们必须借助联盟的力量，将明国人阻挡在南方。”
耶稣会士则显得更为深思熟虑：“萨米埃尔，我的朋友。这些明国人所展现的力量，或许并非单纯的‘野蛮’，而是一种我们未能理解的、高度发达的‘自然哲学’。盲目地投入一场我们完全不熟悉的战争，可能会将新法兰西微小的火种彻底熄灭。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接触？了解？甚至……像我们在休伦人和易洛魁人之间所做的那样，寻求某种平衡？”
尚普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深知法国的国力大部分被欧洲大陆的纷争所牵制，不可能向北美投入太多资源。
参与联盟，意味着要派出宝贵的人手和船只，去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远征，这可能会严重削弱坦帕湾本就脆弱的防御。但若不参与，一旦联盟胜利，法国将在未来的美洲利益分配中被边缘化；而如果联盟失败，孤立的法国据点将直接面对明军的兵锋。
最终，现实的地缘政治考虑压倒了一切。
尚普兰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原则上同意继续参与四国联盟。他回复了葡萄牙使者的呼吁，表示新法兰西将“基于基督徒的团结和对共同威胁的认知”，尽力提供支持——包括一部分从皮毛贸易中抽取的资金、熟悉北美东海岸复杂水文和地理环境的法裔殖民者作为向导，以及可能象征性派出的、由少数殖民民兵和其休伦族盟友组成的小队。
他强调，法军的首要任务是保障坦帕湾等北方据点的安全，因此无法提供主力部队。
同时，他秘密下令，加速在坦帕湾增筑防御工事，储存更多粮食和弹药，并派出了他最信任的、擅长野外生存的“森林跑者”，向南进行更远距离的侦查，务必摸清明军的动向和真实意图。法国的参与，充满了自保的无奈和深深的忧虑，他们被绑上了联盟的战车，却时刻准备在情况不妙时跳车自保。
于是，在韦拉克鲁斯惨败的冲击下，新大陆的欧洲殖民势力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孔。
西班牙人深陷恐慌与内耗，昔日的殖民霸主威严扫地。
葡萄牙人在野心的驱动下，竭力维系着反击的幻想，试图火中取栗。
英国人在“忠诚”的伪装下，已经开始冷静地布局，准备随时背叛盟友以谋取最大利益。
而法国人则在生存的压力下，谨慎而勉强地加入了这场赌局。
一封封充满焦虑、算计或虚假承诺的信件，在大西洋的惊涛骇浪中穿梭。
欧洲本土，来自马德里、里斯本、伦敦和巴黎的宫廷，在震惊之余，也开始更急切地催促着第二批、规模可能更大的远征舰队和陆军兵团启航。
一场旨在“彻底驱逐东方威胁”、规模空前的联军，正在各方心怀鬼胎的推动下，快速地重新集结着。
而在风暴眼的边缘，那艘名为“冒险者号”的英国单桅帆船，正像一个幽灵，悄然滑向南方的水域。
托马斯·哈克特怀揣的不仅仅是一封密信，更是一个正在崛起的海洋民族，在面对世界格局剧变时，那冷酷、敏锐而极具适应性的生存本能。
他此行所带来的变数，或许将成为压垮四国联盟的最后一根稻草，亦或是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巨战，揭开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序幕。
新大陆的命运，正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与暗流中，走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