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春日，冰雪初融，嫩绿悄绽。
格物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内，暖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台下数十张年轻而专注的面庞。
陆仁站在讲台前，身侧的黑板上画着几个精巧的示意图。
“今日，我们暂离金石之固，聊一聊这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承托万物，亦能摧枯拉朽之力——”陆仁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瞬间抓住了所有学子的心神。
他抬手，指向窗外飘扬的旗帜，“便是这风。”
学子们的目光随之望去。陆仁继续道：“风，源于冷暖之气流动。热空气轻而上升，冷空气重而补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此理，可驭之以利万民。”他转身，粉笔在黑板上流畅地画出一个简单的灯笼形状，“譬如这孔明灯。”
有学子点头称是。陆仁问道：“那么，谁能说说，这孔明灯为何能升空？”
一名年轻学子起身，略显紧张地答道：“回先生，是因灯内点火，空气受热，故而变轻，得以上升。”
“说得好！”陆仁赞许地点点头，“关键在于‘变轻’二字。更准确地说，是灯内空气受热后，密度减小，相比外界相同体积的冷空气，其质量更轻，因此受到空气的浮力大于其自身重力，故而能够升空。此乃浮力原理于气体中之应用。”
他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更加庞大、结构精细的球囊与吊篮示意图。
“若我们依此理，将此灯放大千百倍。以浸渍过防火涂料的坚韧丝绸或特制棉布为囊，其密封性、强度远超纸糊竹篾；以精铜打造可稳定控制火力的喷灯，持续加热囊中空气；下悬以藤条、木材制成，可载数人乃至数十人及物资的坚固吊篮。诸位试想，当那巨大的球囊被热空气充盈，缓缓脱离地面，载着你们升上数百丈的高空，脚下山河缩微，身边云气缭绕，借风而行，勘察地形，传递讯息，将是何等光景？此物，我称之为——热气球。”
陆仁并未停留于此，他的粉笔再次移动，在旁边勾勒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图形——流线型的机身，两侧展开的固定翼面，尾部还有类似的方向舵。“然，热气球凭气浮，受风势左右，难以自主。若欲像鹰隼般，朝发夕至，自由翱翔，则需另辟蹊径，此为我设想之飞机。”
他指向机翼，“关键，在此翼。诸位可曾留意，纸张平抛，很快坠落，但若稍加弯曲，如这般，”他随手拿起一张纸，轻轻一折，向前抛出，纸片果然滑行了一段距离，“便可滑翔片刻。因其特殊形状，气流掠过上翼面之路程长、流速快，而下翼面路程短、流速慢。依据格物之理，流速快处压强小，流速慢处压强大，如此，上下翼面便产生了压力之差，这压力差汇聚，便是将机体托举向上的——升力！”
为了让学子更易理解，他打了个比方：“犹如舟行水中，水对舟底有托举之力。飞机翼面之于空气，亦类似于此，可称之为‘气舟’。”
“然，仅有升力，不足以持续飞行，尚需有向前之力，以维持速度，不断产生升力。此力，或可来自强力之螺旋桨，或来自向后喷涌之高速气流，其理，与火箭向后喷火而向前飞，有异曲同工之妙。还需有尾翼掌控方向，保持平衡……”
陆仁深入浅出，将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娓娓道来。
虽然许多概念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超前太多，但他巧妙地运用了学子们能够观察到的现象和已掌握的知识进行类比引导。课堂上的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领域的兴奋与思考。
他们知道，这并非空中楼阁，陆师所提出的每一个构想，背后都有坚实的格物之理作为支撑。
就在陆仁准备进一步阐述热气球具体应用与管控设想时，教室门被轻轻叩响。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急切的中官步入，对着陆仁躬身低语：“陆尚书，陛下急召，请即刻入宫议事。”
课堂上的热烈气氛瞬间凝滞。学子们意识到，定有关乎国运的大事发生。陆仁面色沉静，对学子们微微颔首：“格物之道，在于明理，更在于持正。尔等先细思今日所学。” 言毕，他整了整衣袍，随中官快步离去。
马车疾驰在通往紫禁城的道路上，陆仁闭目沉思。北疆王阳明初战告捷的喜悦尚未散去，此番急召，结合此前悬而未决的火器走私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感觉此事恐怕不仅限于朝堂勋贵。
乾清宫东暖阁内，往日浓重的药味已淡去许多。
弘治帝端坐于御榻之上，面色虽仍带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清癯，但双目炯炯，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威仪，只是此刻那锐利中蕴含着压抑的雷霆之怒。
内阁首辅刘健、次辅谢迁、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等核心重臣肃立两侧，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陆仁行礼后静立其位。他的目光扫过御案，那里堆叠着数本厚册与一叠信件，东厂与锦衣卫的朱红封印刺目惊心。
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得到皇帝示意，上前一步，用清晰而冷峻的语调，将查获的罪证一一禀明。
随着他的陈述，一桩规模骇人、牵扯极广的走私大案彻底曝光：
庆云侯周寿、长宁伯周彧，不仅通过宣府镇操守官周璲（周寿远房侄孙）等人，勾结晋商“丰裕行”，更令人震怒的是，他们竟然系统性地买通、腐蚀了西山军工坊下属三大库区的两名司库、五名质检吏员、三名负责废品核销登记的文书，乃至一小队轮值护卫！利用这套形成的内部网络，他们以“训练超常损耗”、“批次质量不合格报废”、“旧械回收熔炼”等五花八门的借口。
在近两年间，陆续盗运、替换、夹带出燧发枪高达三千余支，配套火药超过一万五千斤，铅弹如丘，另有大量制式腰刀、铠甲部件、精铁等军资。
证据包括周府与内部蠹虫的密信、丰裕行记录详尽的暗账、被篡改的质检记录与报废单据、护卫放行的记录，以及数名关键人物的供词，链条完整，触目惊心。
“三千余支……一万五千斤……”这几个数字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震得每位大臣心神摇曳。如此天文数字的军械流失，若非内部形成了一条严密的蛀虫链条，绝无可能！这已非普通贪渎，而是对大明国防根基的疯狂蛀空！
弘治帝面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滔天怒火。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好啊！真是好啊！朕的两位好舅父！还有朕倚为肱骨的西山，竟成了贼窝！三千支火枪！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就这么流到了北虏手中！你们……你们让朕如何面对边关浴血的将士？！”
刘健率先出列，白发颤动，言辞激烈如故：“陛下！周寿、周彧，罪该万死！西山诸蠹，同样万死难赎其罪！此等窃国大盗，若不施以极刑，何以告慰忠魂？何以整肃纲纪？臣恳请陛下，对此等元凶巨恶，无论皇亲还是胥吏，皆依律严惩，明正典刑！” 这位老臣的悲愤，感染了在场所有人。
谢迁亦凛然道：“陛下，此案规模之大，危害之深，尤其涉及西山内部，已动摇国本！若不彻查严办，格物院信誉崩毁，军工体系安全无存，陛下之威信亦将受损！望陛下圣断，绝不姑息！”
几位大臣纷纷附议，声讨之声不绝。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这时，一位与周家素有往来的宗室郡王，面色苍白地出列，语气艰难：“陛下，二周罪孽深重，百死莫赎……然，其毕竟是太后至亲，太后薨逝未久，陛下仁孝之名海内共知……是否可念在天伦，留其性命，永锁高墙，以全陛下孝道，亦免皇室过于难堪……”
暖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张，情与法的冲突摆在眼前。
弘治帝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那目光中充满了痛苦、愤怒与挣扎，最终定格在陆仁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陆仁此刻心如重锤击打。三千支燧发枪有一大半是从西山流出！这是他绝对未曾预料，也绝难推卸的监管失察之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与自责，稳步出列，并未先为自己辩解，而是撩袍，郑重地跪倒在地，向御座深深叩首：
“陛下！臣陆仁，执掌工部，督管西山格物院及军工诸坊，竟致内部蠹虫丛生，军械流失如此之巨而未能察觉，臣……识人不明，督查不力，驭下无方，有负圣恩，有负将士，罪责深重！请陛下……从严治臣失察之罪！” 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与恳切，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这一跪，一请罪，让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众臣皆未料到陆仁会如此干脆地承认过失，承担重责。
弘治帝看着跪伏在地的陆仁，眼中复杂之色更浓。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陆卿……你先起来说话。此事，朕知你一心为国，精力多用于开拓与研制，然管理疏漏，确有其责。待此案了结，再行议处。”
“谢陛下。”陆仁再次叩首，才站起身。他深知此刻不是详细辩解之时，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支持皇帝依法裁决。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恢复了沉稳：
“陛下，臣方才于格物院，正与学子探讨‘热气球’之理。其能升空，凭借的是稳定产生的‘浮力’，更需要坚固的‘绳索’系留掌控方向，否则必成灾祸。而这维系其不坠、引导其正向的‘绳索’，便是规矩，是法度！”
他稍作停顿，让这个比喻深入人心，随即语调转为沉痛与激昂：
“治国安邦，何以异乎？！”
“国法纲纪，便是那系留国家巨舟，不使其倾覆迷失之‘绳索’！是保障亿兆民生、维系社稷秩序之根本准绳！”
“公正执法，不徇私情，便是那拉紧‘绳索’，矫正航向之力！”
“而陛下之圣心独断，便是那执掌‘绳索’之源，决定着帝国的方向与稳定！”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代表罪证的账册：“今周寿、周彧及其西山党羽之罪，非止于贪渎！其系统性盗卖军械，如同利刃割裂系舟之‘绳索’！其行为，令前线将士枉流鲜血，令军工重地信誉扫地，更在无形中削弱陛下执掌之权柄！若对此等公然践踏国法、蛀空国基之巨恶，尚可因亲缘旧故而法外施恩，则国法之‘绳索’何在？朝廷之舟凭何系留？陛下之权威凭何而立？！”
他句句铿锵，直指核心，最后再次深深一躬：“故臣恳请陛下，正因臣有失察之过，更知法度松弛之害！此案处置，关乎国运，关乎军心，关乎陛下能否成为垂范千古之法治明君！唯有明正典刑，无论亲疏，一体依法严惩，方能重塑法纪之威严，震慑天下宵小，凝聚兆民之心！亦可使慈圣皇太后在天之灵，见得陛下非徇私之庸主，实为护国护法、砥柱中流之圣君！”
陆仁的一席话，先是勇于担责，继而以比喻强调法度重要性，将所有的犹豫与私情彻底斩断。弘治帝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决绝与担当。
“众卿之意，陆卿之言，朕已明了。”弘治帝的声音恢宏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寿、周彧，及其西山党羽，罪大恶极，天理难容！朕若枉法，上无以对祖宗社稷，下无以对黎民将士，更负母后殷殷之望！”
他目光灼灼，颁下最终圣裁：
“着，革去周寿庆云侯、周彧长宁伯爵位，削为庶民！查抄其二府全部家产，充入国库，资北疆军需及西山格物建设！”
“念及其为太后胞弟，太后新丧，朕心恻隐，特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逃！将周寿、周彧及其直系成年男丁，并所有涉案之宣府镇相关官吏、晋商主犯、西山涉案之司库、吏员、护卫及其家眷，全部流放三千里！目的地，大洋彼岸，新明港！ 令其于彼处垦荒、筑路、开矿，以役代刑，赎其罪愆！非奉特旨，永世不得归返！”
“其余从犯，按律严惩，或流琼州，或充边卫。此案由三法司会同厂卫，速速审结，明发谕旨，通告天下，以儆效尤！”
“工部尚书陆仁，驭下不严，确有失察之过，罚俸一年，仍留原职，戴罪立功，严整西山内部，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流放新明港！” 这个判决既体现了法律的严厉与皇帝的仁恕（免死），更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拓性思维。而对陆仁的处罚，既表明了皇帝对其失察的不满，又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戴罪立功的机会，可谓恩威并施。
“陛下圣明！” 刘健、谢迁等人心悦诚服，拜倒在地。陆仁亦再次躬身：“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整顿西山，不负陛下信任！”
退朝之后，陆仁心情沉重。皇帝的处罚合情合理，西山内部的问题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他立刻返回西山，紧急召见沈默与赵德柱。
在戒备森严的书房内，陆仁面色凝重地将朝堂之事，尤其是西山内部蛀虫之事告知二人。沈默与赵德柱听闻内部竟糜烂至此，导致三千支火铳流失，震惊得无以复加，更是感到无地自容。
“大人！是我等无能！竟让这些蛀虫在眼皮底下……我赵德柱愿领重罚！”赵德柱捶胸顿足。
沈默亦是脸色铁青，深深一揖：“默之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请大人严惩！”
陆仁扶住赵德柱，沉声道：“现在不是争相请罪的时候，陛下已给了我戴罪立功之机。当务之急是刮骨疗毒，彻底整顿！” 他的目光扫过二人，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此事，你二人皆有失察之责！但眼下，我需要你们将功补过！”
“第一，德柱你立刻牵头，成立内部彻查小组，联合锦衣卫派驻人员，对所有涉及军械生产、仓储、质检、核销、护卫环节的人员，进行地毯式背景复审与行为核查，无论职位高低，一视同仁！发现问题，立即控制，严惩不贷！”
“第二，默之你负责，会同格物院精通数算与管理之人，参照皇家银行账目管理制度，重新构建军械物料全程追溯体系。实行‘编号管理’、‘双人双锁双账’、‘交叉核验’、‘定员定位’、‘突击盘点’，确保从一块铁料、一斤火药，到一支成品火铳，其来龙去脉，清晰可查，任何异常，即刻预警！”
“第三，全面加强安保。提升核心区域防护等级，增设岗哨与暗卡，实行身份令牌与口令双重验证，所有物资运输必须持有由我、你二人及相关部门共同签押的放行文书，护卫队增加忠诚考核与轮岗频率。”
“第四，设立内部风宪岗，鼓励匿名举报，重奖有功者，严惩包庇隐瞒者。我们要借此机会，彻底清除积弊，将西山打造成铁板一块！若再有疏漏，无需陛下问责，我陆仁第一个辞官谢罪！你二人，也难逃干系！”
沈默与赵德柱凛然领命，他们都感受到了陆仁话语中的决心与分量。
这场源自朝堂的风暴，最终化为了西山内部一场深刻而痛苦的自我净化与制度重建的契机。
帝国的格物之心，在经历这番刮骨疗毒般的整顿后，必须焕发新生，以更严谨、更可靠的面貌，支撑起大明前行的步伐。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新明港，也即将迎来一批数量空前的、背负着沉重罪孽与救赎希望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