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的突然驾临,让陆家小院陷入短暂的平静。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堂屋,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赵德柱和沈默是见过天颜的,此刻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慌忙就要行大礼,被弘治帝用眼神温和而坚定地制止了。其余众人,如张氏、陆义、二伯一家等,虽不明就里,但看这阵势和气度,也猜到来了天大的贵人,个个屏息垂首,不敢言语。
弘治帝的目光却被桌上的两样东西吸引了。一是那画着格子的绿色绒布和一堆雕刻着奇怪花纹的小方块(麻将),二是那桌子中间咕嘟冒泡、香气四溢的铜锅(火锅)。他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好奇神色,问道:“陆修撰,此二物倒是新奇,所谓何物?作何用处?”
陆仁连忙躬身回答:“回朱…朱员外,此乃家人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名曰‘麻将’,是一种牌戏,用以消遣。中间这锅,名为‘火锅’,是将生肉生菜置于这滚汤之中涮熟即食,取其热闹鲜美,正合冬日团聚之用。”
“哦?火锅?自已动手涮食?有趣,有趣!”弘治帝大感兴趣。张皇后也好奇地打量着那红白两色的汤底,尤其是那翻滚着茱萸花椒的红汤,觉得既新奇又有些诱人。
这时,张皇后已微笑着走向仍有些惶惑的张氏和陆义,温言道:“老人家不必拘礼,我们夫妇今日冒昧来访,打扰你们团聚了。听说陆修撰母亲也姓张?说来我们还是本家呢。”
张氏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不敢,夫人折煞俺了……”但在张皇后春风化雨般的亲和力下,紧张的情绪也稍稍缓解。
陆仁见皇帝皇后似乎对此并无不满,反而兴致勃勃,心念电转,立刻吩咐道:“快,另开一桌,换上新的铜锅,备上新的碗筷食材!”
仆役们立刻忙碌起来。很快,就在堂屋另一侧又支起一张桌子,新的铜锅点燃,新鲜的羊肉、菜蔬流水般端上。陆仁恭请弘治帝、张皇后和太子朱厚照入座。
弘治帝坐下,看着面前翻滚的汤底和生鲜食材,显得跃跃欲试。陆仁亲自示范,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羊肉,在红汤中涮了几下,待肉色变白便捞出,放入盛着浓香芝麻酱、腐乳汁、韭菜花和香油的味碟中一蘸,然后恭敬地放入弘治帝面前的碟中。
一旁的萧敬下意识地微微上前半步,嘴唇动了动,想要提醒陛下入口之物需经查验,这是宫里的规矩。弘治帝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饶有兴致地夹起那片蘸满了酱料的羊肉,送入空中。
咀嚼了几下,弘治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羊肉的鲜嫩、麻酱的浓香、以及茱萸花椒带来的独特辛香刺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酣畅淋漓的口感!
“妙!果然美味!”他忍不住赞叹,又对张皇后道,“皇后,你也快尝尝,此物驱寒暖身,甚好!”说着,亲自为皇后涮了一片。
一旁的朱厚照早就被那奇异的香味馋得坐立不安,见父皇母后开动,哪里还忍得住,不等吩咐,自己就拿起筷子,学着样子夹起一大片肉就往那滚烫的红汤里塞,结果手忙脚乱,差点把肉掉进锅里。好不容易涮好,也顾不得蘸料,直接塞进嘴里,顿时被烫得和辣得呲牙咧嘴,倒吸凉气,小脸瞬间变得通红。
“嘶哈……好烫!好辣!”他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却眼睛放光,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吃!真好吃!陆先生,你有这等好东西,怎么不早说!”那副馋嘴又狼狈的模样,逗得原本紧张的众人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善意笑声。陆仁也莞尔一笑,连忙帮太子调好蘸料,又细心地替他涮肉涮菜。
帝后一家三口就这样围坐着,像寻常百姓一样,自己动手涮起了火锅。这种新奇、自在、热烈的用餐方式,让他们感到无比新鲜和放松。弘治帝不知不觉竟比平时在宫里多吃了许多,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只觉得浑身舒泰。
陆仁见帝后适应了,便示意自家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全都拘谨地陪着。于是,另一桌的麻将声又哗啦啦地响了起来,虽然声音比之前小了许多,但气氛总算重新活络起来。赵德柱、沈默等人也渐渐放松,只是吃相文雅了许多。弘治帝听着两边的动静,吃着热辣的火锅,感受着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脸上露出了真正轻松惬意的笑容。
饭毕,撤去杯盘。弘治帝余兴未尽,又对那麻将产生了浓厚兴趣。张皇后也与张氏聊得投缘,两位同姓的张夫人竟开始拉起了家常,从儿女说到针线,再到养生之道,言笑晏晏,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姐妹。
陆仁见状,便笑着提议:“朱员外,朱夫人,若是不弃,可与家父母凑成一桌,切磋一番这麻将如何?”
弘治帝正有此意,欣然答应。于是,一张新的麻将桌支起,弘治帝、张皇后、陆义、张氏四人坐了下来。陆仁在一旁简单讲解了规则。起初,帝后二人还不太熟练,但很快,弘治帝就被这需要计算、推测和一点运气的游戏深深吸引,眉头微锁,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如何吃碰杠胡,那认真的模样,竟比批阅奏章时还要投入几分。张皇后则打得从容优雅,不时与张氏交流一下心得,笑语盈盈。
另一边,如何安置太子朱厚照成了个小问题。这小子精力旺盛,对麻将兴趣不大,眼睛早就滴溜溜地乱转,瞄上了丫丫和几个堂姐堂妹(大丫、二丫、三丫)正在摆弄的一些小玩意儿——那是陆仁平时随手用木头、竹片给她们做的小风车、小陀螺、鲁班锁、积木之类。
朱厚照在宫里要什么有什么,何曾见过这些质朴却充满巧思的民间玩具?顿时觉得比那些精致的玉玩金器有趣多了。他习惯性地走上前,指着丫丫手里一个刚刚拆开的鲁班锁,用带着命令的口吻道:“这个,给我玩玩!”
丫丫正玩得入神,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玩具往身后一藏,蹙着眉头道:“凭什么给你?这是我大哥给我做的!”
朱厚照何曾被人这样拒绝过?小太子的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伸手就要去抢:“我就要!给我!”
丫丫性子也倔,见他要抢,非但不给,情急之下还伸手推了朱厚照一把:“就不给!你这人怎么这样!”
朱厚照被推得一个趔趄,愣住了。东宫太子,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推搡?他顿时小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发作。
然而,丫丫却毫不示弱,叉着腰,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气鼓鼓地回瞪着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太子,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敢抢我就敢打你!”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大丫二丫三丫都吓得不敢出声。远处的萧敬神经瞬间绷紧。陆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厚照那即将爆发的怒火,在丫丫那双毫不畏惧、清澈明亮的眼睛瞪视下,竟然奇迹般地……熄灭了。他大概从未遇到过不惧怕他身份、敢直接跟他对着干的小伙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有点新奇。
他瘪了瘪嘴,那股蛮横劲儿泄了下去,语气竟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委屈和商量:“那……那你教我玩这个,行不行?”
丫丫见他服软,也放下了架势,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看你笨手笨脚的,看着啊,是这样玩的……”
于是,一场小小的冲突瞬间消弭于无形。不一会儿,朱厚照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丫丫身后,成了她的小跟班,笨拙地学着玩那些他感觉新奇的玩具,不时发出惊奇和欢快的笑声。陆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暗自松了口气,只觉得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屋内的麻将声、笑语声、孩子们的玩闹声却依旧热烈,仿佛将外面的严寒完全隔绝。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家到访,竟在这温馨热闹的氛围中,演化成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民间家宴,其乐融融,仿佛他们本就是这热闹家庭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