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无日月,唯有明珠清辉模拟着外界的昼夜更迭。当光芒逐渐变得柔和昏黄,如同外界夕阳西沉时,一种不同于白日的、更加深沉的寂静笼罩了下来。
白日的风波与惊险,似乎都被暂时封存于这绝对隔绝的结界之内。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无声流淌的张力。
云烬早已乖乖躺回榻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追随着玄微在殿内缓慢踱步的身影。那眼神里的依赖和安心未曾减少,但随着光线变暗,似乎又隐隐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黑夜来临的本能畏惧。
玄微停在了书架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枚玉简,却并未取下。他的心神并未真正沉浸在古籍中,而是反复权衡着接下来的行动。与旧心“对话”风险莫测,但外部威胁如同悬顶之剑,留给他的时间似乎并不充裕。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声极轻极细的、带着点犹豫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主人…”
玄微回身,只见云烬不知何时又半坐了起来,双手揪着锦被边缘,金色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湿润明亮,却也透着一丝不安。
“嗯?”玄微淡淡应了一声。
“夜…夜晚了…”云烬小声说道,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玄微,“外面…那些坏蛋…会不会更喜欢晚上出来活动?”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怯意,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烬…烬一个人有点…”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对黑暗和孤独的恐惧,已然清晰无误地传递了过来。
玄微沉默地看着他。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冷声斥责一句“胡思乱想”,然后命令对方立刻入睡。
但此刻,看着对方那强自镇定却难掩脆弱的模样,再想到白日里那紧紧抓着自己袖角寻求安慰的触感,以及自己那句生硬的“有吾在”…
斥责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甚至能理解这份恐惧。在这被彻底隔绝、强敌环伺的环境里,独自一人陷入沉睡,确实会缺乏安全感。更何况,云烬的身体状况依旧不稳,谁也无法预料夜晚是否会再次出现变故。
让他留在视线范围内,或许…更为稳妥。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迅速占据了上风。
玄微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目光扫过殿内。他的寝殿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宽大的玉榻,便只有书架、玉案和几个蒲团,并无其他卧具。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玉榻之下,那铺着的厚实柔软的雪绒地毯上。那是用极北雪原妖王的皮毛制成,温暖异常,寻常仙器难伤。
“…今夜,你便睡在此处。”玄微抬手指了指榻下的地毯,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寻常物件的位置,“不得喧哗。”
云烬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榻下那雪白柔软的地毯,又猛地抬头看向玄微,金色的眼眸瞬间睁大,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难以置信!
“真、真的可以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烬…烬可以睡在离主人这么近的地方?”
那副样子,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而不是仅仅被允许睡在冰冷的地上。
玄微被他那过于热烈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谢谢主人!谢谢主人!”云烬立刻欢欣鼓舞起来,所有的害怕和不安瞬间不翼而飞。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榻上爬下来,也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然后极其自觉地、手脚麻利地将榻上属于他的那个枕头和锦被抱了下来,在地毯上整理出一个紧靠着榻沿的、小小的睡铺。
整个过程,他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上扬着,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光。
玄微看着他忙活,看着他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靠近”而开心成这副模样,心中那处陌生的柔软再次被轻轻触动。
真是…容易满足。
他不再多看,转身走向玉榻,和衣躺了下来,背对着外侧,闭上了眼睛。仿佛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云烬也钻进了地铺的被子里。然后,一切声响都平息了。
殿内陷入了真正的夜晚的宁静。明珠的光芒黯淡到恰到好处,足以视物,却不会刺眼。只能听到彼此悠长的呼吸声。
玄微并未入睡。他依旧在思考,神识保持着警惕,感知着殿内外的任何一丝能量波动。
然而,在一片寂静中,另一种感知却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地毯上,那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能感觉到那具身体散发出的、微弱的体温。甚至能想象出对方蜷缩在榻边、安心入睡的模样。
这种“同在屋檐下”的感觉,与白日里单纯的共处一室截然不同。更加…亲密,也更加令人难以忽视。
就在他心神微澜之际,一丝极其细微的拉扯感,从他垂在榻沿的衣袖处传来。
玄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一缕衣角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惊扰了他。
是云烬。
他竟然…握着自己的衣角入睡?
玄微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第一反应是拂开。这种过于亲昵的接触,逾越了界限。
然而,当他感知到那握住衣角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寻求着最后一点安全感时,那点不悦又悄然消散了。
罢了。
他今日耗费心神甚巨,又受结界压制,或许只是本能寻求慰藉。
仅此一次。
玄微在心中默念,最终没有动作,任由那缕衣角被对方握着。
奇异地,在那细微的拉扯感中,在那清浅呼吸声的陪伴下,他原本纷乱杂陈、高度戒备的心神,竟缓缓地沉淀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些许怪异的宁静感,笼罩了他。
仿佛在这绝对隔绝的、危机四伏的牢笼里,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牵绊,反而生出了一种扭曲的、短暂的安谧。
他依旧能感觉到殿外那无形的压力,能感觉到冰髓匣中死寂之下隐藏的汹涌,能感觉到云烬体内那未除的隐患…
但此刻,这一切似乎都被那均匀的呼吸声和指尖细微的触感推远了些许。
他就这样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种浅眠的状态。
而在榻下,本该早已入睡的云烬,却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深不见底的幽深。他静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榻沿,望着那缕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冰凉丝滑的衣料。
指尖微微收紧,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挣扎,有痛楚,有一闪而逝的冰冷恨意,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决绝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他极轻极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榻沿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唯有那握住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殿内明珠温柔,映照着一榻一地的身影,仿佛一幅静谧的画卷。
然而,在这看似温馨安宁的画面之下,冰髓匣的封印深处,那颗被禁锢的旧心,在某一个瞬间,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悸动了一下。
仿佛沉眠的凶兽,在黑暗中,悄然掀开了一线眼睑。
远在魔域,墨漓把玩着手中那枚再次变得滚烫的蚀心蛊母种,嘴角的笑容,妖异而疯狂。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师兄…”
“等你醒来…你会发现…”
“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