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田中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黑暗里。
他没有被搀扶,也没有回头,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输了。
输掉的不只是一场比赛。
更是他用半生心血构筑的,关于料理的整个世界。
演播厅内,没有声音。
那片死寂,比山呼海啸更让人心头发紧。
人们的目光,在那个孤寂消失的背影,和舞台中央那个平静得过分的年轻人之间来回移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所有人心底发酵。
那不是单纯的崇拜,也不是简单的震惊。
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一个坚固的旧世界被暴力砸碎,所带来的集体失语。
“咳!”
主持人拿着话筒,手心全是黏腻的汗。
他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遭遇了滑铁卢,这场面,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圆。
总不能说“让我们恭喜陈元选手,用一碗开水白萝卜,击碎了米其林精英半辈子的信仰”吧?
那节目明天就得被抬走。
“比赛……还在继续!”
他用尽职业素养,将音量拔高,试图驱散那片几乎凝成实质的诡异气氛。
“让我们再次恭喜陈元选手,成功晋级!”
“也感谢迈克尔·田中先生,为我们带来如此……惊心动魄的对决!”
他这番话说得自己都脸红。
对迈克尔来说,那不叫惊心动魄,那叫神魂俱灭。
摄像机镜头非常懂事地切走,重新聚焦于舞台。
对决,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中,继续着。
接下来的几组选手,明显受到了天大的影响。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心事。
一位法餐大厨看着自己盘中用十几种材料熬制的酱汁,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怀疑。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用这么复杂的调味,去堆砌所谓的“高级感”,真的是在“创造美味”,而不是在“炫耀技巧”?
陈元那碗“开水白萝卜”,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在场每一位厨师的心里。
有人因此道心动摇,发挥失常,遗憾出局。
也有人因此被激发了血性,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但所有人都明白,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下面!有请我们的22号组合登场!”
主持人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池志范。
那个咋咋呼呼的棒子国厨师。
陈元的目光,终于从放空状态收了回来,投向自己的“便宜徒弟”。
只见池志范端着一个巨大的白瓷盘,手腕绷得死紧,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一步一步,走得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的对手,是一位身材黝黑精瘦的男人,眼神沉静,步履稳健。
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传统菜大师。
两人身后的LEd大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他们这一组的题目。
——【蟹】。
一个让无数厨师又爱又恨的食材。
“老陈……”池志范在走上台前,嘴唇哆嗦着,用蚊子般的声音带着哭腔念叨。
“我感觉我要没了。”
“我做的酱蟹,太素了,跟人家的辣椒螃蟹一比,跟个白水煮蛋一样,一点卖相都没有。”
陈元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闭嘴。”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
“自信点。”
“别丢人。”
池志范的脸瞬间垮成了一个苦瓜。
这叫安慰?
这叫往伤口上撒花椒面!
两人将各自的菜品,颤巍巍地放在了评委席上。
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引爆全场。
马来大厨的作品,是一道堪称艺术品的“新加坡辣椒螃蟹”。
巨大的青蟹被完美分解,浸泡在浓稠、鲜红、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酱汁里。
那酱汁光是闻着,就能分辨出番茄的酸甜、辣椒的火热、蛋花的滑嫩和无数香料交织的狂野气息,像一支热带军团,蛮横地占领了所有人的嗅觉。
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口腔内壁发酸,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而池志范的……
一盘,黑乎乎的……东西。
几只完整的螃蟹,安静地躺在盘子里,被一种深褐色的、看起来像酱油的液体浸泡着。
没有升腾的热气。
没有霸道的浓香。
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葱花点缀都没有。
那卖相,跟旁边那道热烈奔放的辣椒螃蟹放在一起,简直就是遗照和结婚照的区别。
观众席上,压抑的议论声已经响起。
“那个……棒子国选手做的是什么?酱油泡死螃蟹?”
“这玩意儿是生的吧?能吃吗?看着就没食欲啊。”
“完了,胜负已分,这卖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丁晓曼和江语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池志范虽然不是师门中人,但毕竟是跟着陈元一起来的,也算半个自己人。
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丧气样,两人也跟着揪心。
评委席上,法国大厨皮埃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刚被陈元的“减法”哲学轰炸过,破碎的三观还没来得及拼接完整。
现在,他又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边,是热情似火的“加法”。
另一边,是冷若冰霜的“减法”。
“请马来西亚的哈桑师傅,介绍您的作品。”主持人说道。
那位名叫哈桑的马来大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沉稳地开口。
“我做的,是‘辣椒螃蟹’。”
“这道菜,是我的奶奶,传给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的。”
“酱汁里,有三十多种香料,代表着我们那里多元文化的融合。”
“我想表达的,是家的味道,是节日的味道,是分享的快乐。”
他的话很朴实,却充满了传承的力量。
评委们纷纷点头。
接着,轮到池志范。
他看着自己那盘黑乎乎的酱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
“我,我这个,叫‘韩式酱油蟹’。”
他的声音都在抖。
“它……它没什么复杂的,就是用最好的酱油,最好的水果,还有一些……秘制的调料,把活的螃蟹,腌起来。”
“吃……吃的就是螃蟹本身那个……”
他卡壳了。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他急得满头大汗,憋了半天,终于挤出几个字。
“那个……鲜甜的膏……”
全场安静。
这介绍,跟人家那充满人文情怀的“家的味道”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学生看图说话。
“好了,介绍完毕。”主持人赶紧打圆场,“现在,有请各位评委,品尝!”
品尝的顺序,依旧从视觉、嗅觉冲击力更强的那道菜开始。
皮埃尔第一个动手。
他拿起一只巨大的蟹钳,浓郁的酱汁顺着蟹壳滑落。
他没有直接吃,而是学着当地人的吃法,拿起了旁边搭配的,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馒头。
他撕下一块馒头,在盘子里狠狠一蘸,让馒头吸饱了那红亮粘稠的酱汁。
然后,送入口中。
下一秒。
皮埃尔的眼睛,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