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三天,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从早响到晚。
冷宫院子里的积雪化成一地泥泞,混着枯草和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第四天清晨,萧景晏醒来时,听见夹墙里传来极轻的、有节奏的摩擦声。
他起身,挪开佛龛,弯腰钻进通道。
夹墙里,赫连曜正蹲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截手臂长的木棍和半块粗糙的石头,正在打磨木棍的一端。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淡黄色的木屑。
“你在做什么?”萧景晏问。
赫连曜抬起头,脸上沾了点木屑:“弓。”
萧景晏走近看。
那截木棍是院里那棵枯死的槐树枝,约莫拇指粗细,已经被打磨得光滑,两头刻出了浅浅的凹槽。赫连曜正在打磨中间握把的部分,手法很稳,每一下都沿着木纹的方向。
“槐木太硬,做不了真正的弓。”赫连曜解释道,“但可以练习姿势和力道。在我们那儿,孩子学射箭,先练三个月的空弓——就是没有弦的弓架子,练站姿、握法、瞄准。”
他将打磨好的木棍举起来,做了个拉弓的姿势。
背脊挺直,左臂前伸微曲,右手虚握扣在颚下,目光顺着木棍的指向看向通风孔透进的那束光。
那一瞬间,这个瘦弱苍白的少年身上,突然有了种属于草原的影子——挺拔,锐利,像一根绷紧的弓弦。
“站姿是根基。”赫连曜保持姿势,声音从紧绷的胸腔里发出,“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肩对准目标,重心在两脚之间,不能前倾也不能后仰。呼吸要稳,吸气时蓄力,呼气时放箭——”
他猛地松手,做出放箭的动作。
整个身体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张力,随即又迅速恢复松弛。
萧景晏看着他,突然问:“你父亲教你的?”
赫连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是我大哥。那年我五岁,他十二岁。父亲说,北狄的王子不能不会骑马射箭。”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萧景晏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你大哥……现在在北狄?”
“死了。”赫连曜说,语气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三年前,跟西边的突厥人打仗时,中了埋伏,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他转身走到墙边,从破褥子底下摸出那截生锈的铁片,开始继续打磨握把:“我二哥现在是王储。他从小就不喜欢我,觉得我长得像母亲,太像雍朝人。”
萧景晏沉默片刻,走到石台边,从怀里掏出那本《千字文》——这是昨天他让福安从废纸堆里找来的,缺了封皮,前几页也残了,但还能用。
“那我们开始吧。”他说,“今天学前二十个字。”
赫连曜放下铁片,走过来,在石台对面盘腿坐下。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木屑和铁锈,小心翼翼地去碰那本书的纸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萧景晏指着第一行字,“这是开篇。天,地,玄,黄——这是前四个字。”
赫连曜盯着那些笔画复杂的雍文,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伸出手指,笨拙地沿着字的轮廓描摹:“天……是这样写的?”
“对,先写一横,再写一撇一捺。”萧景晏握住他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手腕要放松,用指尖的力气。写雍文和拉弓不一样,弓要绷紧,字要舒展。”
赫连曜的手腕很细,但握上去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
他在萧景晏的引导下,一遍遍在空中写着“天”字。起初歪歪扭扭,到第十遍时,终于有了点样子。
“你们北狄的文字呢?”萧景晏突然问。
赫连曜愣了一下:“我们有文字,但……我不太会。母亲教过我一些,但不够多。北狄的孩子,大多先学骑马射箭,读书是贵族和萨满的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袋,倒出几片薄薄的、打磨光滑的骨片。
每片骨片上都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飞鸟,像流云。
“这是母亲给我的。”赫连曜拿起一片,手指抚过上面的刻痕,“北狄的文字叫‘回鹘文’,是从西边传来的。这片上刻的是‘狼’——我们北狄人崇拜狼神。”
萧景晏接过骨片仔细看。
那些符号流畅而神秘,和雍文方正规整的风格截然不同。
“怎么写?”他问。
赫连曜拿起一块炭条——那是从冷宫的灶膛里捡来的——在石台上画起来。
他的动作比写雍文时流畅得多,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飞扬的符号。
“这是‘天’。”他说,“在北狄文里,‘天’是圆的,像苍穹。‘地’是平的,像草原。”
萧景晏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炭条尝试。
第一笔就画歪了。
“手腕不要僵。”赫连曜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就像刚才他教写字时那样,“北狄文要连笔,像风吹过草尖,像河水流动。你来试试——”
他引导着萧景晏的手,在石台上画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炭条划过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一刻,两人的角色奇异地互换了——学生成了老师,老师成了学生。
画完那个符号,两人同时抬起头,对视了一眼。
赫连曜先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这是萧景晏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不是嘲讽,不是苦涩,就是单纯的、属于十二岁少年的笑。
“你学得很快。”赫连曜松开手。
“你也是。”萧景晏说。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正式的“交换学识”。
上午,萧景晏教赫连曜雍文和雍朝的礼仪制度。
从《千字文》到《论语》,从三公九卿到六部职司。
他教得极有耐心,每讲一个概念,都会结合实例——比如讲到户部,就会说户部侍郎郑显是如何贪墨的;讲到刑部,就会分析几桩着名的冤案。
赫连曜学得吃力,但极其专注。
他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用炭条在上面反复书写。
写错了就抹掉重写,手指磨出了水泡,也不停。
下午,轮到赫连曜教学。
第一课是射箭的基本姿势。
他用那根槐木棍做示范,纠正萧景晏每一个细微的错误:肩膀要沉,肘不能抬太高,视线要穿过“弓身”看向远处的目标点。
萧景晏的身体确实弱。
只是空拉弓的姿势保持一刻钟,手臂就开始发抖,后背渗出冷汗。
“休息一会儿。”赫连曜说。
“不用。”萧景晏咬着牙,手臂又抬高了一点,“继续。”
赫连曜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没再劝。
他走到萧景晏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这里,放松。
射箭不是用蛮力,是用巧劲。
力量从脚底起,经过腰,传到肩背,最后到手臂——”
他的手很有力,按在萧景晏单薄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底下紧绷的肌肉在微微颤抖。
但他按得很稳,一点一点调整着姿势。
“想象你是一棵树。”赫连曜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根扎在地下,树干挺拔,枝叶舒展。风来了,树枝会动,但树干不动。你就是那树干。”
萧景晏闭上眼睛,按照他的话去感受。
慢慢地,颤抖停止了。
虽然手臂依旧酸痛,但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消失了。
“好。”赫连曜退后一步,“保持这个姿势,数一百个数。”
萧景晏开始数。一,二,三……数到五十时,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
数到八十,眼前开始发黑。
数到一百,他猛地松开手,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摔倒。
赫连曜一把扶住他。
“第一次,不错。”少年说,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赞许。
萧景晏靠墙坐下,大口喘气。
赫连曜递过来装水的陶罐,他喝了两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
“明天继续。”萧景晏说,声音还有些喘。
“嗯。”赫连曜在他旁边坐下,拿起那本《千字文》,指着下午刚学的一个字,“这个‘仁’字,是什么意思?”
萧景晏缓过气,开始讲解。从“仁者爱人”,讲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讲到雍朝以仁治国的理念。
赫连曜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
有些问题很稚嫩,有些却直指核心:“如果君王不仁,百姓还要忠吗?”“你们雍朝说仁,为什么还会有冷宫这种地方?”
这些问题,萧景晏有些能回答,有些不能。
他诚实地告诉赫连曜:“有些事,书里没有答案。得我们自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