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正午的日头晒得石头发烫。围墙工地的凿石声慢了下来,男人们脱了褂子,光着脊梁坐在树荫下歇脚,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赵狗子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有气无力地揪着草叶。他手里的铁镐扔在一边,镐头沾着的泥块已经晒干,像块硬痂。这阵子修围墙,他每天要扛石头、凿地基,累得倒头就睡,腰像是要断了似的,心里的怨气又悄悄冒了头。
“狗日的,这墙啥时候是个头……”他低声啐了一口,眼睛瞟向宋阳家的方向。早上他去蓄水池挑水,隐约看到李氏从屋里端出个陶碗,碗沿似乎沾着点油星——那是肉的香味,他绝不会闻错。
“天天让咱累死累活,他倒好,躲在屋里吃香的喝辣的。”赵狗子往旁边凑了凑,挨着新加入的刘四。刘四是上个月逃荒来的,手脚不算勤快,总爱偷懒,跟赵狗子倒有几分“投缘”。
刘四正用草帽扇风,闻言挑了挑眉:“你是说……宋小哥藏了好东西?”
“不然呢?”赵狗子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接着说,“你想啊,咱顿顿吃粗粮饼子,顶多掺点土豆,他屋里咋能有肉味?还有那细粮,上次分粮,他那份看着就比别人的白……肯定是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就给咱吃点剩下的。”
刘四咽了口唾沫。他来宋家庄晚,没经历过赵狗子上次被处罚的事,只觉得这庄子规矩严,干活累,心里本就有点不痛快。听赵狗子这么一说,顿时动了心思:“那……他藏哪儿了?”
“还能哪儿?”赵狗子往村北的后山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点神秘,“就他不让咱随便去的那片林子,还有那山洞。上次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总说里面是存粮,我看啊,指不定藏着肉干、细面,还有……说不定还有银子呢!”
他学乖了,不再像上次那样咋咋呼呼,只敢用“说不定”“我觉得”这样的词,语气却带着煽动的劲儿:“凭啥他宋阳说了算?咱累死累活修墙,他倒好,拿着好东西独吞,还让李娘记账,工分多寡全凭他一句话……”
刘四没接话,却皱起了眉,眼神往宋阳家的方向瞟了瞟,又迅速低下头,心里的天平悄悄晃了晃。
旁边的陈春正在给大家递水,隐约听到“宋阳”“藏东西”几个词,脚步顿了顿。她抬头看了眼赵狗子,见他正和刘四挤眉弄眼,心里顿时起了警惕,转身快步走到张寡妇身边,低声说:“娘,赵狗子哥又在说宋叔坏话了。”
张寡妇正和李氏一起搓草绳,闻言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往树荫下瞥了一眼。赵狗子和刘四立刻闭了嘴,假装聊天。她轻轻叹了口气,对陈春说:“别管他,干活累了,嘴上发点牢骚难免。心里有数就行。”话虽如此,她却悄悄往王二柱那边挪了挪,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王二柱正靠在石头上打盹,被碰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你瞅瞅那俩。”张寡妇朝赵狗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王二柱眯眼一看,正瞧见赵狗子凑在刘四耳边嘀咕,刘四听得连连点头。他顿时明白了,眉头拧成个疙瘩,往地上啐了口:“这狗东西,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的罚还没受够?”
“别声张。”张寡妇拉住他,“现在正是修墙的要紧时候,闹起来耽误事。宋小哥心里有数,让他自己看着办。”
王二柱狠狠瞪了赵狗子一眼,赵狗子像是察觉到了,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却给刘四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看,他们心虚了”。
谣言像藤蔓,悄无声息地在暗处蔓延。
新加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本就和刘四一样懒散,听了赵狗子的“暗示”,看宋阳的眼神渐渐变了。分粮时,他们会偷偷数自己的粮袋,再瞟一眼宋阳的那份,似乎想找出“多”的证据;干活时,听到宋阳安排任务,会下意识地撇撇嘴,动作也慢了半拍。
老成员们大多不以为然。陈老实每次听到风言风语,都会蹲在田埂上吧嗒抽旱烟,慢悠悠地说:“宋小哥要是想独吞,当初就不会分粮给咱这些流民。人心呐,不能喂得太饱。”石头和铁蛋更是把宋阳当成亲哥,谁要是说宋阳坏话,铁蛋能梗着脖子跟人吵半天。
但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免发芽。有天傍晚,李氏给大家分新烙的粗粮饼,特意多给了赵老蔫两个——老人最近守仓库辛苦。赵狗子看在眼里,却对刘四低声说:“你看,他娘就向着自家人,咱这些后来的,连口热乎的都捞不着。”
刘四没说话,却悄悄把自己的饼子掰了一小块,藏进怀里——他竟真的开始琢磨,是不是该找机会去后山“看看”。
宋阳不是没察觉。他发现最近干活时,刘四几人总爱偷懒,眼神躲躲闪闪;赵狗子虽然没公开闹事,却总在休息时跟新人们凑在一起,一看他过来就立刻散开。有次他去仓库查粮,正好撞见赵狗子鬼鬼祟祟地在附近转悠,见了他,慌忙说“找俺爹”,眼神却瞟向仓库的锁。
他心里清楚,这是围墙工程太累,勾起了某些人的惰性和贪念。赵狗子的抱怨,就像往平静的水里扔了颗石子,虽然没掀起大浪,却荡开了圈圈涟漪。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围墙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工地上的人们收拾工具回家,赵狗子和刘四走在最后,还在低声说着什么,笑声被风吹得有些刺耳。王二柱走在宋阳身边,瓮声瓮气地说:“宋小哥,要不俺敲打敲打他们?”
宋阳望着远处的了望塔,塔上的油灯已经亮了。他摇了摇头:“先不用。墙还没修好,别闹僵了。心里的秤,得让他们自己称称。”
只是他知道,这暗流涌动的平静,未必能维持太久。赵狗子的嫉妒像根毒刺,若不及时拔掉,迟早会扎得更深,甚至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搅乱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安宁。
晚风穿过尚未完工的围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提醒着什么。宋阳握紧了手里的铁矛,矛尖在霞光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