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云端灯塔顶层公寓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沈蔷薇坐在那张宽大得令人心慌的白色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指尖的冰凉透过玻璃杯壁渗入皮肤,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腾的、粘稠的窒息感。身上那件崭新的蓝色裙子,此刻像无数细密的针,扎着她的皮肤,不断提醒着那个阳光下的琴房,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以及顾雪柔淬毒的嘲笑。
衣帽间里的监控画面早已关闭,萧烬也离开了公寓。但那种被无处不在的视线穿透、被精准操控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沈小姐,萧先生为您预约的诊疗时间到了。”管家德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客厅门口,声音平淡无波。
沈蔷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诊疗。又是诊疗。自从那晚在墨白生物发布会侧厅失控后,萧烬为她安排的“心理咨询”频率明显增加了。美其名曰“帮助她缓解压力,走出阴影”,实则更像是一种更隐蔽的驯化和监控。每一次面对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却眼神犀利的陈医生,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她放下水杯,指尖冰凉。没有拒绝的权利。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德叔引着,走向公寓内专门辟出的“诊疗室”。
房间布置得极其舒适,暖色调的墙壁,柔软的沙发,角落里甚至点着舒缓神经的香薰。陈医生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她,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令人放松的微笑:“沈小姐,来了?请坐。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蔷薇在指定的位置坐下,身体微微绷紧。她避开医生探究的目光,低声回答:“还好。”
“还好?”陈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沈小姐,您看起来依旧很疲惫,而且……似乎有些不安?能具体说说吗?是昨晚没休息好?还是又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的声音温和,循循善诱,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防御。沈蔷薇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她不能说。不能说那件蓝色的裙子,不能说那个尘封的、被顾雪柔撕开的伤口,更不能说她对萧烬日益增长的恐惧和窒息感。
“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她垂下眼帘,声音干涩。
“哦?噩梦?”陈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关切,“能跟我描述一下梦的内容吗?有时候,梦境是我们潜意识的映射,解开梦的谜团,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内心的困扰。”
沈蔷薇的呼吸窒了一下。噩梦的内容?火海,父母绝望的脸,爆炸,陆沉夜碎裂的身影……还有顾雪柔尖锐的笑声!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我……我不记得了。”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小姐,”陈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回避和压抑并不能解决问题。您需要正视您的恐惧和创伤。萧先生非常关心您,他希望您能真正好起来。您这样封闭自己,只会让他更担心。”
萧先生……担心……
沈蔷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是他。无形的绳索通过医生温柔的话语再次收紧。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痛苦和挣扎,她却无法逃离,也无法真正触碰外面的世界。每一次所谓的“治疗”,都像是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她重复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绝望的虚弱。
陈医生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中深切的恐惧,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判断出今天无法取得更多进展。他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好吧,沈小姐,我们慢慢来。记住,我随时在这里,您有任何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了您好。”他站起身,结束了这次诊疗。
沈蔷薇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诊疗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诊疗室里残留的香薰味道让她一阵阵反胃。她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冲进浴室。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流下。她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女人。
脸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惊惶、恐惧和无助。水珠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脸颊,像无声的眼泪。蓝色的裙子领口被打湿了一片,颜色变得更深,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淤青烙印在她身上。
镜中的女人,如此陌生,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这就是现在的她吗?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穿着蓝色裙子、鼓起勇气想对心上人微笑的沈蔷薇,去哪儿了?
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骄傲自信的沈家公主,去哪儿了?
她死死地盯着镜子,指甲深深掐入洗手台冰冷的边缘。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不!她不能这样下去!她不能被萧烬用温柔和“治疗”一点点磨掉所有的棱角,变成一个彻底失去灵魂的傀儡!
可是……出路在哪里?
谁能救她?
父母不在了。
那个沉默的侧影……也早已消失在爆炸的火光里。
她只有自己。
镜中的女人,眼中那点微弱的不甘和愤怒,在无边的恐惧和孤立无援中,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津海,顾家合园,书房。
厚重的窗帘拉拢了一半,室内光线昏暗。陆沉夜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顾氏重工与海外合作方的意向书草案。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敲击,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规律而压抑,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顾瑾年刚刚来过,趾高气扬地“通知”他,顾鸿涛决定将津海港新扩建码头的部分管理权限交给他顾瑾年负责,理由是“沉夜身体尚未痊愈,需要静养”。这无疑是在变相削权,将陆沉夜排除在顾家核心利益之外。顾瑾年离开时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眼神,像针一样扎在陆沉夜心上。
桌面上的加密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小鹿发来的信息,内容却与顾家的糟心事无关:【夜莺报告】韩墨线 - 苏城港口物流部异常货品清单(部分加密已破解):
货单号:Sh-2023-09-175
发货方:墨白生物科技集团(苏城)
收货方:顾氏重工(津海港东三区b7仓库)
品名标注:高精度生物活性检测仪(医疗设备)
异常点:1. 运输载体:指定使用“烬海国际”旗下“蓝鲸号”特种医疗运输船(非普通货轮)。
2. 安保等级:SSS级(烬海国际影子卫队全程武装押运)。
3. 关联备注(韩墨破译):“样本活性维持系统关键组件(适配‘清道夫’-A型)”。
陆沉夜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墨白生物的设备。
烬海国际最高级别的武装押运。
“清道夫-A型”的关键组件!
顾瑾年所谓的“海外项目”,萧烬在苏城对蔷薇的控制,墨白生物那“有毒的抗体”……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条情报瞬间串联起来!顾瑾年负责的新码头权限,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接收这批“关键组件”而铺路!“清道夫计划”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而萧烬,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为顾瑾年提供致命武器和运输渠道的操盘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陆沉夜。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棋盘之上,对手的杀招已现端倪!他必须更快!必须在萧烬和顾瑾年完成这致命拼图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迅速回复林小鹿:【锁定‘蓝鲸号’离港及预计抵津时间。全力破解‘清道夫-A型’关联情报。韩墨处境?】
回复刚发送,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陆沉夜压下眼底翻涌的戾气,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平静。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顾家的老管家福伯。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浓重的药味瞬间在书房弥漫开来。
“沉夜少爷,”福伯微微躬身,脸上是公式化的恭敬,“老爷吩咐,请您按时用药。医生说了,这药对您的内伤恢复至关重要。”
福伯,沈家曾经的管家,沈家覆灭后辗转进入顾家,如今是顾鸿涛身边颇为信任的老人。他低眉顺眼,将药碗轻轻放在陆沉夜面前的书桌上。
陆沉夜的目光落在碗里那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上。这药,从他“养伤”开始,每日三次,从未间断。顾鸿涛“关切”的叮嘱言犹在耳。他端起碗,碗壁滚烫。他垂眸看着碗中药汁表面微微晃动的倒影,那里面映出福伯低垂的眼帘,也映出他自己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这碗药,真的是为了治伤吗?
还是顾鸿涛和顾瑾年用来进一步控制、削弱甚至……摧毁他的慢性毒药?
每一次喝下,是否都在加速走向他们为他预设的结局?
陆沉夜端起碗,凑到唇边。浓烈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他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整碗滚烫的药汁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火烧般的刺痛,一直烫到胃里。
“有劳福伯。”他将空碗放回托盘,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喝下的只是寻常温水。
福伯接过托盘,深深地看了陆沉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恭敬:“少爷请保重身体。”说完,他端着托盘,无声地退了出去。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陆沉夜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舌尖残留着浓烈的苦涩,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灼烧感提醒着刚才喝下的“良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攒刺。他紧抿着唇,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如同易碎的琉璃。
窗外,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缓缓笼罩了奢华而冰冷的顾家合园。书房内没有开灯,陆沉夜的身影完全融入了浓重的阴影里,只剩下指间那枚冰冷的、属于他母亲的旧银戒指,在黑暗中反射着窗外透入的、城市遥远灯火投来的微弱冷光。
碎裂的镜面,映照着囚笼中绝望的飞鸟。
无声的硝烟,已在看不见的战场悄然弥漫。
命运的齿轮,在苦涩的药汁与冰冷的情报中,向着更加黑暗的深渊,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