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窒息。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内脏破裂后溢出的恶臭、皮肉烧焦的糊味、河水浸透泥土的潮气,还有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与恐惧的气息,所有这些混合成一种沉重的、几乎能用舌头尝到的死亡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官渡北岸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吕布深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任由那混杂的气息灌满肺叶,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胜利亢奋与生理不适的战栗感沿着脊椎爬升。他现代人的灵魂在叫嚣着远离这片血腥屠场,而身为统帅的本能却强迫他睁大眼睛,审视着眼前这片由他亲手铸就的、用无数生命堆砌而成的胜利景象。
目光所及,是一片狼藉的汪洋。原本连绵壮观的袁军营寨,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仍在苟延残喘的火苗,黑烟如同巨兽垂死的呼吸,扭曲着升上灰蒙蒙的天空。旗帜、兵刃、盔甲、粮车……各种军用物资被随意抛弃,散落得到处都是,与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更多的,是活人——成千上万丢盔弃甲、面如土色的河北降卒。他们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密密麻麻地跪伏在泥泞和血污之中,黑压压的一片,从河滩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营盘深处,几乎望不到边。偶尔有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从人群中传来,旋即又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他们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胜利的欢呼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利之后更为庞大、更为沉重的肃杀与压抑。处理这些降卒,远比击溃他们的大军更令人头痛。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取代战斗时的激昂,沉甸甸地压在吕布心头。
“主公!”张辽策马从前沿奔回,沾染血污的甲胄叮咚作响,他脸上混合着疲惫与兴奋,声音却依旧沉稳,“各营初步清点,俘获敌军逾五万之众,具体数目还在核实。缴获的军械、粮秣、辎重堆积如山,一时难以计数。末将已命人封锁各要道,收拢降卒,严加看管。”
吕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降卒。五万人!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这是五万张需要吃饭的嘴,五万个可能随时爆炸的火药桶。杀降?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摁下。白起坑卒四十万,项羽活埋二十万,他们的名字最终与暴戾一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吕青来自后世,深知人心向背的可怕力量。若想真正立足河北,乃至天下,绝不能行此绝户之计。但全部收编?并州军自己的粮草供给本就紧张,骤然增加五万降卒,先不说能否消化,光是每日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拖垮他的后勤。更何况,这些降卒军心未附,隐患无穷。
“文远,你怎么看?”吕布没有立刻下达命令,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他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听听麾下将领的意见。
张辽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远处黑压压的降卒人群,眉头微蹙:“主公,降卒人数众多,心思各异。全部收编,恐难驾驭,易生内乱。若尽数……恐失河北人心,于日后攻略各州郡大为不利。末将以为,当区分对待,择优而用,其余……需妥善安置。”他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既不赞成全杀,也不支持全留。
这时,高顺也大步走来,他身上的黑色陷阵甲沾满了泥浆和凝固的血块,步伐却依旧稳健如山。他向吕布抱拳一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主公,降卒虽众,然军心已丧,短期内不堪大用。顺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清除溃兵,恢复营垒秩序。至于降卒处置,需从长计议,不可仓促。”他的建议更偏向于军事上的稳妥。
吕布听着两位心腹大将的意见,心中念头飞转。他知道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这还不够,他需要一个更具体、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他转头对身旁的亲卫吩咐道:“去请枣祗先生,还有陈宫、陈杉二位先生,速来中军大帐议事。”
中军大帐原本属于袁绍,此刻虽经战火,主体结构尚存,只是内部一片狼藉,翻倒的案几、散落的文书、破碎的器皿随处可见,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袁绍常用的熏香气味,与外面的血腥气形成诡异对比。吕布站在帐中,随手捡起地上半卷被踩脏的帛书,上面是冀州某郡的粮赋记录。这些……都是袁绍统治河北的根基所在。
很快,枣祗、陈宫、陈杉三人先后赶到。枣祗一身文士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但眼神明亮,一进帐目光就先扫过那些散落的文书地图。陈宫与陈杉则更关注帐外的情形,眉头紧锁,显然也被那庞大的降卒数量所震动。
“情况诸位都看到了。”吕布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他用脚踢了踢地上散乱的竹简和帛书,“缴获的图书、珍宝、地图、印信不少,但这些死物,远不如外面那五万活人棘手。如何处置这些降卒,关乎我军能否真正在河北立足,都说说吧。”
陈宫率先开口,他捻着胡须,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主公,袁绍新败,河北震动,各州郡正处于观望之中。此时若行暴虐之举,必使各地惧而坚守,增加我军日后攻略之难度。宫以为,当示以宽仁,以安人心。可效仿古之善政,愿留者编入行伍,愿去者发给路费,遣散归农。”
陈杉补充道:“公台先生所言极是。然则,全部遣散,亦非上策。我军经此大战,虽有缴获,亦需补充兵员。河北士卒骁勇,若能择优吸纳,可增强我军实力。关键在于如何甄别,如何安置,如何使其归心。”
吕布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打量着地上那些户籍粮册的枣祗:“枣祗先生,你有何高见?屯田之事,你最熟悉。”
枣祗闻言,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务实的光芒:“主公,诸位先生。祗以为,关键在此。”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卷竹简,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河北历经战乱,袁绍横征暴敛,民生凋敝,大量田地荒芜,流民遍地。这五万降卒,与其视为负担,不如看作恢复生产、充实根基的劳力。”
他走到帐中那张尚未损坏的巨大的河北地图前,手指划过冀州、并州等地:“我军日后若要经略河北,粮草为第一要务。可将降卒中老弱、或不愿从军者,与流民一同,大规模组织屯田!分发农具、种子,划定区域,以军法部勒,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如此一来,降卒得以活命安身,心生感激;我军则可得稳定粮源,缓解后勤压力;荒地得以复耕,地方渐趋安定。此乃一举三得之策!”
枣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至于择优编入军中,祗亦赞同。可令各部将领仔细甄选,择其精壮骁勇、背景清白者,打散编入各营,但需与老兵混杂,严加管束,以老带新,逐步同化。同时,其家眷若能寻得,亦可优先安置于屯田区内,使其有后顾之忧,更能安心效命。”
他顿了顿,看向吕布,语气更加凝重:“至于那些兵痞、惯匪、或是袁绍死忠,则绝不能姑息,或严加看管劳作,或……必要时,需行雷霆手段,以儆效尤,绝不可让其坏我大局。示以宽仁,并非一味纵容。”
帐内一时寂静。枣祗的方案,将军事需求、政治影响和经济利益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既考虑了当下的稳定,又着眼于长远的发展。尤其是将降卒转化为屯田劳力这一核心,直接点中了问题的要害。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就是他需要的人才,不仅能提出战略构想,更能拿出具体可行的实施方案。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陈宫和陈杉,见二人都微微点头,显然也认可此策。
“好!”吕布猛地一拍案几,震得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就依枣祗先生之策!陈宫、陈杉,你二人协助枣祗,立即着手拟定详细章程。文远,高顺,你二人负责降卒的初步甄别与看管,配合枣祗先生进行分流。愿意归农屯田者,造册登记,集中管理;愿意从军者,由你二人会同其他将领,严格筛选,打散编入各营;至于那些冥顽不灵者……”吕布眼中寒光一闪,“另行关押,严加审讯,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对所有降卒明言我之政策:愿留者,分田屯垦,或择优从军,一视同仁;愿去者,发放三日口粮,任其归家,绝不阻拦。但有鼓噪生事、趁机作乱者,立斩不赦!我要让这河北之地都知道,我吕布,既能以雷霆之势破敌,亦能以仁德之心安民!”
“诺!”帐内众人齐声应道,各自领命而去。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当“愿留者分田,愿去者发粮”的消息在降卒中传开时,那死寂般的绝望氛围终于被打破,如同冰河解冻。许多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降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传达命令的吕布军士卒,直到有人真的领到了粗糙但足以活命的口粮,并被引导着走向指定的集结区域,人群中才爆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声和感激涕零的叩拜声。虽然对未来依旧迷茫,但至少,活下去的希望被重新点燃了。
吕布走出大帐,看着眼前开始缓慢流动、逐渐被分流的降卒人群,看着麾下士卒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点缴获的物资——成堆的兵刃铠甲被收拢,一车车的粮秣被登记入库,那些象征着权力与知识的图书、地图、印信被小心整理、装箱。战争的狂潮已经退去,留下的是一片需要耐心梳理和重建的狼藉滩涂。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消化这场空前胜利的果实,整合河北庞大的土地和人口,远比打赢一场战役要复杂和漫长得多。一股混合着疲惫、满足与新一轮挑战来临前的凝重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指尖似乎还能嗅到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