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制改革的诏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邺城的权力中心漾开圈圈涟漪,而当这涟漪扩散至广袤的河北四州时,触碰到的是大战过后满目疮痍的土地与呻吟喘息的人民。吕布深知,再精妙的制度若没有坚实的民生基础,也不过是空中楼阁。并州狼骑的锋刃需要粮草滋养,新朝的骨架更需要血肉填充。于是,在擘画军政宏图的同时,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后重建与民生安抚工程,在饱经战火的河北大地艰难铺开。
这一日,吕布轻车简从,只带了数十名亲卫和负责农事的枣祗,离开了喧嚣渐起的邺城,深入冀州腹地巡视。车驾行过官道,两旁景象逐渐触目惊心。昔日肥沃的田野,大片大片地荒芜着,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秋风中瑟瑟抖动,诉说着无人耕种的凄凉。龟裂的土地上,残留着去岁蝗灾肆虐的痕迹,一些低洼处还积着浑浊的泥水,散发出一股土腥与腐败混合的气味。
沿途经过的村庄,十室五空。残破的土墙布满烟熏火燎的印记,许多房舍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倔强地指向天空。偶尔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穿着褴褛的衣衫,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捡着什么,看到吕布这一行衣甲鲜明的队伍经过,他们眼中先是闪过惊恐,随即迅速低下头,蜷缩起身子,如同受惊的鸟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混杂着灰尘、杂草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吕布勒住马缰,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荒芜。他来自现代,见过高度发达的社会景象,此刻面对这中古时代的战争创伤,视觉与心理的冲击尤为强烈。这不仅仅是史书上的几行字,而是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他能感觉到身旁枣祗呼吸的沉重,这位一直致力于屯田的干吏,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主公,请看那边。枣祗声音沙哑,指向远处一片略有生气的田地。那里有几十个百姓正在一名小吏的带领下,费力地清理着田埂上的石块和杂草,试图恢复灌溉的水渠。他们动作迟缓,显然长期饥饿导致气力不济。
吕布下马,步行过去。泥土沾上了他精致的靴子,但他毫不在意。那些百姓见到他,吓得跪倒一片,身体瑟瑟发抖。那个负责的小吏也慌忙跑过来,跪地行礼,额头渗出冷汗。
起来说话。吕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回……回大将军,小人李三,是……是本村的蔷夫,县里命小人组织乡亲,清理田地,准备……准备冬种。那叫李三的蔷夫声音颤抖,头不敢抬。
情况如何?吕布问道,目光扫过那些面有菜色的百姓。
李三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回答:回大将军,村里……村里壮丁大多被袁绍征走,没……没回来。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去年蝗灾,颗粒无收,今年春耕又误了时节,加上兵祸连连,家家断粮已久,全靠挖野菜、剥树皮度日……他声音哽咽,实在……实在没有力气干活啊。
吕布沉默着。他看到一个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胳膊细得像柴棍。他心中一阵抽紧。这就是他打下的江山,这就是他治下的子民。
他转身对枣祗道:传令各州郡,立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首要目标是让百姓活下来,能吃到粮食!同时,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参与修复水利、清理官道,按劳发放口粮。
枣祗连忙应下:祗即刻去办。只是……主公,连年征战,加之去罗蝗灾,各郡县府库也……也并不充裕。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我知道。吕布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坚定,先从邺城、魏郡等相对富庶之地调拨。同时,以我的名义,向尚未遭受战火严重波及的并州、河内,以及新附的青州部分郡县征调粮草。告诉他们,这是我吕布借的,来年定当加倍奉还!若有推诿拖延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这已是近乎强制的摊派,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吕布现代人的思维中,救灾如救火,效率至上。
另外,他继续下令,仿照之前在并州、河内的做法,在河北全面推广屯田制。任命你为河北屯田都尉,总揽四州屯田事宜。将无主荒地、官田,分给流民和无地百姓,分发粮种、农具,提供初期口粮,减免赋税,让他们能安心耕种。
枣祗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祗领命!只是……主公,河北世家豪强,多有兼并土地之举,许多无主荒地,实则已被他们暗中侵占……
吕布眼中寒光一闪:那就清查!命钟繇、陈群加快新律制定,其中需明确土地法令。派能干官吏,巡查各州郡,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凡无主之地,一律收归官有,用于屯田。豪强所占,若无法出具合法地契,或超出规制,亦需退还!阻力必然巨大,但此事关乎国本,绝不能退让!
他深知土地问题是古代社会的根本矛盾,触动豪强利益如同火中取栗,但若不能解决土地兼并,流民问题就无法根治,社会就无法真正稳定。
主公圣明!枣祗激动道,若能如此,河北民生恢复有望!
吕布没有再说话,他走到那片正在被艰难清理的田地边,抓起一把灰褐色的泥土,在指尖捻开。土壤还算肥沃,只是缺乏照料。他仿佛能感受到这片土地渴望生长的力量,也能感受到依附于这片土地上那些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他翻身上马,对枣祗和李三等百姓说道:活下去,把地种好。这是我吕布对你们的承诺。粮食会有的,好日子,也会有的。
说完,他调转马头,继续向前行去。身后的亲卫队伍沉默跟随,马蹄踏在荒芜的田埂上,扬起细细的尘土。视野所及,依旧是一片破败,但吕布的心中,那份因权力和军事胜利而带来的灼热,渐渐被一种沉重而具体的责任感和忧虑所取代。他知道,征服河北或许只用了几年,但要让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数百万颠沛流离的百姓重归安宁,需要付出的心血与时间,恐怕远比战场上的厮杀要漫长和艰难得多。
秋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的哭泣,又像是这片古老土地深沉而痛苦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