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份来自常山郡的降书被送入黎阳大营时,吕布知道,时候到了。河北大地如同秋日被霜打过的树叶,脉络已然清晰,只剩下最后那片最顽固的叶柄,还固执地连接在枝头——邺城。
大军开拔,黑色的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移动的乌云,向着北方那座巍峨的城池压去。铁蹄踏过刚刚归附的土地,沿途所见,村庄寂寥,田野荒芜,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残破的土墙后探出惊惶的眼睛,看着这支沉默而威严的军队迤逦北行。战争的创伤随处可见,但更深的,是长期在袁氏统治下积压的疲惫与麻木。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玄甲反射着清冷的阳光。他刻意放缓了行进速度,让斥候如同织网的蜘蛛,将邺城周边数十里内的情形一丝不漏地传递回来。袁绍呕血病重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而邺城内部关于继承人的明争暗斗,更是随着各路降官和细作的汇报,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案头。
“袁尚……审配……逢纪……”吕布默念着这几个名字,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历史的惯性在某些细节上依旧顽固,比如这兄弟阋墙的戏码。他现代人的灵魂对此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身为征服者,他更多感到的是机会。一个分裂的、内耗的敌人,总是比一个团结的敌人可爱得多。
数日后,邺城那巨大而坚固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高厚,垛口如齿,护城河引漳水而成,宽阔如带,在秋日下泛着粼粼波光。这座袁绍经营多年的老巢,确实气象不凡,远非一般郡城可比。城头上,“袁”字大旗依旧飘扬,只是在那旗帜之下,守军的身影显得格外稀疏,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吕布勒住战马,抬手止住大军。他远远打量着这座坚城,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刮开那厚重的城墙,看清里面正在上演的权力更迭和绝望挣扎。
“传令下去,依漳水立寨,围三阙一。”吕布的声音平静无波,“各营谨守营盘,深沟高垒,没有我的将令,不得擅自攻城。”
“围三阙一?”身旁的张辽微微挑眉,随即了然,“主公是想……”
“困兽犹斗,其势犹烈。”吕布淡淡道,“给他们留一条看似生路的路,总好过让他们抱定必死之心,徒增我军儿郎伤亡。”这是心理战,也是减少攻坚损失的最佳策略。更何况,那条“生路”之外,他早已安排了张合的轻骑游弋,专候溃兵。
营寨的建立迅速而有序。数以万计的士卒如同工蚁,挖掘壕沟,树立栅栏,搭建望楼。巨大的营盘如同黑色的巨蟒,缓缓缠绕上邺城的三面,只留下北门方向一个看似松懈的缺口。这种有条不紊的压迫,比疾风暴雨般的猛攻更令人窒息。
很快,斥候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就在吕布大军抵达的前两日,邺城宫内,袁绍在病榻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审配、逢纪等人趁机以“国不可一日无主”、“稳定军心”为由,联合部分将领,强行拥立袁尚继位,并以袁绍名义发布了讨吕檄文,号召河北忠义之士共赴国难。
“袁尚……哼,一个被架在火上的孺子。”吕布听完汇报,语气不带丝毫波澜。他关注的不是那个仓促上位的年轻人,而是此刻实际掌控邺城防务的人。“审配、逢纪……这二人如何?”
侍立一旁的张合拱手答道:“审配性刚而专,治军严苛,在军中素有威望,但不得士族欢心。逢纪多智谋,善于机变,然气量狭窄。此二人辅佐袁尚,必是审配主防,逢纪主谋。邺城城坚粮足,若其一心死守,恐非旦夕可下。”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孤城。审配的刚愎和逢纪的狭隘,对他而言,同样是机会。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古今皆然。
接下来的日子,吕布大军如同磐石,牢牢钉在邺城之外。营垒日渐坚固,巡逻的骑兵昼夜不息,彻底切断了邺城与外界的陆路联系。吕布并不急于进攻,他甚至允许部分老弱妇孺从北门离开,只要他们不携带粮食和军械。这一手,既展现了“仁德”,进一步动摇了守军死战的决心,也将城内宝贵的存粮消耗在更多无用的嘴巴上。
他每天都会策马出营,在弓箭射程之外,静静地观察着邺城的防御。他看到城头上士卒调动频繁,看到新的守城器械被搬运上墙,也看到某些将领脸上难以掩饰的惶惑。他知道,时间站在他这一边。袁谭在青州得知消息后会作何反应?城内的存粮还能支撑多久?审配和逢纪能否一直压制住内部不同的声音?这些问题,如同缓慢发酵的毒药,正在邺城内部滋生、蔓延。
在此期间,吕布分派高顺、张辽等将,率领部分精锐,如同梳篦般扫荡邺城周边负隅顽抗的县城和坞堡。这些地方原本指望邺城作为依靠,如今见邺城自身难保,大多望风归降,少数顽抗者,在陷阵营和狼骑的打击下,也迅速灰飞烟灭。邺城,正变得越来越孤立。
这一日,吕布照例巡营归来,在中军大帐前下马。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他望着远处暮色中如同巨兽匍匐的邺城轮廓,城头零星亮起的火把,如同巨兽濒死前不甘的眼睛。
“传令给张辽,让他的人盯紧北门。若有大队人马夜间潜出,不必拦截,放他们过去,然后……”吕布的声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咬住他们的尾巴。”
他要的,不只是这座城,更是城内那些还在妄想翻盘的人,彻底断绝他们所有的希望。秋风卷起营地的尘土,带着寒意掠过他的甲胄,吕布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腰间冰凉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