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九月七日,星期日。
朝鲜中线,志愿军司令部坑道指挥所。
秋风,终于带来了第一丝真正的凉意。持续了近两个月的酷暑,开始退潮,但坑道深处,那股花岗岩特有的阴冷潮气,反倒愈发刺骨。
李云龙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那副巨大的上甘岭精细沙盘前。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那两个小小的,名为597.9和537.7的土丘模型上,一寸一寸地逡巡。
沙盘上,代表着15军地下坑道网络的红色线条,比一周前,又密集了三分。
“李参谋。”参谋长解方走了进来,他的眼镜片在马灯的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冷静的光芒,“上周的战果,汇总出来了。”
“说。”李云龙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冷枪冷炮’运动,在您下达‘狙炮协同’的新战术指导后,”解方清了清嗓子,“战果,再次飙升。自八月三十一日至九月六日,过去这一周,全线共计毙伤敌,两千九百余人。其中,南朝鲜军占七成。”
“我们的损失呢?”李云龙问。这才是他关心的。
“我军阵亡,四十二人。重伤,三十人。”解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损失……增加了。”
“增加了。”李云龙重复了一遍。他转过身,指挥所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政治部主任杜平端着一杯热茶,也走了过来,神色凝重:“老李,老解。损失增加的原因,我查了。范弗里特,这个老赌徒,他也在‘升级’。他把我们那个‘狙击手当诱饵,迫击炮当钩子’的战术,给看穿了。”
“哦?”李云龙示意他继续说。
“美国人,”杜平说,“他们开始玩‘反向钓鱼’。他们调集了更多的0.50英寸重机枪,配上高倍瞄准镜。我们的狙击手一开火,他们立刻就用三挺以上的重机枪,从不同角度,对可疑区域进行交叉火力覆盖。”
解方补充道:“不止。他们还动用了集团军直属的m40自行火炮,就是那个一百五十五毫米的大家伙。只要我们的‘冷炮’小组一开火,他们的雷达和声音探测器,立刻就能锁定我们。报复性炮火,三分钟内,准到。我们牺牲的四十二名同志,大部分,是炮兵和狙击小组的观察员。”
指挥所里,一片沉默。
战争,是最高速,最残酷的“学习”。你发明一种战术,敌人,会立刻发明一种反战术。
“四十二人,换他两千九。”李云龙缓缓地说,“这笔账,还是赚。但赚得,没有以前那么‘斯文’了。”
“他用重机枪,用重炮,来打我们的狙击手。他这是……拿黄金,换我们的黄铜。”李云龙冷笑一声,“这说明,范弗里特,急了。我们的‘噪音’,已经大到让他无法忍受了。”
“但是,光是‘噪音’,还不够。”李云龙的目光,重新投向地图,“我们的‘地下声音’,怎么样了?”
“地下声音”——这是李云龙对上甘岭坑道工程的代号。
“报告李参谋!”年轻的参谋魏东,拿着一份电报跑了进来,“15军,秦基伟军长,刚发来的电报。”
“念。”
“‘李参谋:你敲诈……不,你‘晓之以理’要来的第四批‘土特产’,已于昨日夜间,安全运抵五圣山。洪学智司令,又搭上了空军两条命。这批钢材,重八百吨。水泥,两千吨。’‘597.9高地,三层主坑道,已全线贯通。钢筋水泥加固,已完成百分之七十。’‘您设计的‘反喷火’三件套:U型反水槽,t型反气道,反向射击孔,已全部完工。’”
魏东念到这里,声音都有些激动:“最后,秦军长说:‘坟墓,已初具规模。请总设计师……检阅。秦基伟。’”
“哈哈哈!”杜平乐了,“这个秦基伟,也学会你这套‘斯文’的调调了。还‘总设计师’。”
“他这个‘总设计师’,可不好当啊。”李云龙笑了笑,但眼里,没有丝毫轻松。
“老解,”李云龙问,“敌情呢?那只‘老虎’,还在‘马转里’(majeon-ri)趴着吗?”
解方的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
“李参谋,这,正是我要汇报的。”解方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根红蓝铅笔,“180师的‘鬼魂’侦察营,传回最新情报。”
“美军第7师,以及配属的美军第25师一部,已于九月七日,也就是今天凌晨,……全部撤离了‘马转里’演习场。”
“什么?”杜平的茶杯,停在了半空。
“撤离了?”李云龙的瞳孔,猛地一缩,“去向?”
“……不明。”解方摇了摇头,“他们,像蒸发了一样。无线电,全线静默。所有的部队番号,都被遮盖了。他们,消失在了铁原(cheorwon)和金化(Geumhwa)之间的群山里。”
指挥所里的空气,比坑道外的秋风,还要凉。
“他来了。”
李云龙,缓缓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没有‘蒸发’。”李云龙的声音,像冰一样,“他只是,从‘排练场’,走到了‘后台’。他,在等‘开幕’。”
“老解!” “到!” “给180师,郑其贵!给‘鬼魂’侦察营!发电!” “是!” “就是把铁原和金化,给我翻个底朝天,也必须把特鲁多(Arthur trudeau,美7师师长)的指挥所,给我找出来!我要知道,他那七万大军,藏在了哪片树叶底下!”
“是!”
“老杜!” “到!” “‘冷枪冷炮’运动,给我……再加一把火!” “还加?”杜平一愣,“我们的损失……”
“就是要加!”李云龙一拍桌子,“范弗里特越是想‘安静’地准备他的‘摊牌’,我们就越要‘吵’!用我们的‘冷枪’,逼他动!逼他暴露!他不是用重机枪反狙击吗?好!从明天起,我们的狙击手,不打他的兵。给我打……”
李云龙笑了笑,那笑容,让杜平都打了个寒颤。
“……给我打他的‘防弹钢板’!打他的厕所!打他的咖啡壶!打他晾在外面的裤衩!我不要他死人,我要他……发疯!”
一九五二年九月八日,星期一。
五圣山,15军指挥所。
秦基伟和崔建功,正站在那座已经挖空了的山体内部。
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坑道。而是一座……地下城市。
“军长,您看。”崔建功指着头顶。洪学智冒死运来的“工字钢”,已经被浇筑在水泥里,构成了坚不可摧的穹顶。“按照李参谋的图纸,我们这主坑道,分三层。我们现在站的,是中层,屯兵洞和指挥所。上面,是作战层。下面,是医院和弹药库。”
“老洪,是拿命在给我们运啊。”秦基伟抚摸着冰冷的水泥墙,墙上,还渗着水珠。
“报告军长!”一个工兵参谋跑了过来,“洪副司令的第五批物资,到了!这次……不是钢材水泥。是……是压缩饼干,和……药品!盘尼西林(青霉素)!五十大箱!”
“什么?”秦基伟猛地抓住了他,“老洪……他……”
“洪副司令来电说,”工兵参谋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坟墓’要修。但活人,不能先饿死。他,把集团军的战役储备粮,都给我们15军调来了。”
秦基伟,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红了。
“好……好一个洪学!!智!”他一拳砸在水泥墙上,“老崔!”
“到!”
“传我命令!从今天起,15军,伙食减半!”
“军长!”崔建功急了,“战士们……”
“减半!”秦基伟吼道,“把省下来的粮食,全部,送给那些在风钻口,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工兵连!他们,是我们的‘宝贝’!他们多挖一寸,我们,就多一分胜算!”
“还有!”秦基伟指着那五十大箱盘尼西林,“告诉卫生队!一针,都不许浪费!这是我们全军的命!”
他回头,看着这庞大、阴冷、却又无比坚固的地下工程。
“李云龙,洪学智……”他喃喃道,“你们把‘家底’都押上甘岭了。我秦基伟,要是守不住这里……我,就不回中原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九日,星期二。
“狙击兵岭”,这个被美国记者叫出来的名字,在今天,上演了最“荒诞”的一幕。
“全军狙击手培训班”的“总教习”,张桃芳,正带着他的第一批“学员”,进行“实战教学”。
“同志们,”张桃芳,这个质朴的士兵,现在已经颇有“校长”风范,“李参谋,下了新指示。今天,我们不比谁打得准,也不比谁打得多。”
“那比什么?”一个来自38军的神枪手问。
“比……谁打得‘损’!”张桃芳笑了,露出了白牙。
他指着对面,南朝鲜第2师“白马团”的阵地:“看到没?那个地堡口,挂着的那块‘防弹钢板’。对,就是他们拿来挡屁股的。”
“看到了。那玩意儿,‘莫辛纳甘’的子弹,打不穿。”学员们说。
“打不穿,就对了。”张桃芳说,“我不要你们打穿。我要你们,打!”
“啊?”
“听我口令。”张桃芳举起了望远镜,“全体注意。目标,敌军掩体‘防弹钢板’。五发急速射!放!”
“砰砰砰砰砰!”
一瞬间,十几支狙击步枪,同时开火。
子弹,“当当当当”,雨点般地砸在那块钢板上。
“叮当——”一声脆响,那块钢板,被震掉了。
“好!”张桃芳喊道,“看到没?这就叫‘打草惊蛇’。不,这叫‘敲山震虎’!”
“对面,要换防了!”一个观察员喊道,“他们,在往那个地堡里,送饭!”
“好!”张桃芳的眼睛亮了,“全体注意!第二个目标!敌军饭桶!给我……打!”
“砰砰砰!”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那个南朝鲜士兵背着的,巨大的饭桶里。
“哗啦——”一声,米饭和汤水,流了一地。
“哈哈哈哈!”狙击手们,都笑疯了。
“别笑!”张桃芳喝道,“美国人的‘反狙击炮’,快来了!全体……转移!”
狙击手们,像狸猫一样,钻进了背后的坑道,消失了。
五分钟后,美军的报复性炮火,“轰轰轰”,准确地覆盖了他们刚才的阵地。
“看到了吗?”张桃芳在另一处坑道口,对学员们说,“这,就叫‘科学’。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敌人……最大的‘精神崩溃’。李参谋说了,这叫‘心理战’。”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日,星期三。
志愿军司令部。
“老李!老李!哈哈哈!”杜平,拿着一份电报,笑得喘不过气,“你……你快看!15军刚转来的,敌军电讯监听!”
“什么?”李云龙正在喝茶。
“‘白马团’的团长,那个南朝鲜的上校,给范弗里特,发了一封‘A级加急’电报!控诉!说我们……”杜平笑得念不下去。
“说我们什么?”
“说我们……‘野蛮’!‘不人道’!‘毫无人格’!说我们……专门打他们的‘饭桶’,和‘厕所’!哈哈哈!他还说,他全团,已经两天,不敢在白天上厕所了!部队……即将‘生理崩溃’!”
“噗——”李云龙一口茶喷了出来,“生理崩溃?哈哈哈!这个秦基伟,这个张桃芳,真是他娘的……‘斯文’人啊!”
“可不是嘛!”解方也笑了,“现在,美国人的《星条旗报》,都开始报道了。说我们,发明了‘最不体面’的战争。范弗里特,现在是焦头烂额。他被李承晚,在屁股后面捅了一刀。又被我们的狙击手,在前面……打了屁股。”
指挥所里,一片欢腾。
然而,李云龙,却在笑声中,慢慢收敛了笑容。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老解,”李云龙说,“范弗里特,这种老狐狸,他会这么轻易地,让我们‘羞辱’吗?”
“这……”解方一愣。
“他越是被我们‘羞辱’,他就越是会……疯狂。”李云龙说,“他现在,就像一头被铁链锁住,还被我们用竹竿不停捅屁股的狗熊。他,马上就要挣断铁链了。”
“报告!”
就在这时,魏东,拿着一封“特急”电报,冲了进来。他的脸色,惨白。
“李参谋!180师,‘鬼魂’侦察营……密电!”
指挥所,瞬间,安静了。
“念!”
“‘……我部,已抵近金化西北山谷。’”魏东的声音,在发抖,“‘目标,已确认。美军第7师,全员,已进入最后攻击出发阵地。’”
“‘……所有坦克,已加注燃料。所有火炮,已标定诸元。’”
“‘……我部,截获其师长,阿瑟·特鲁多,对范弗里特的密电。电文,只有一句话:’”
“‘……‘老虎,已出笼。利爪,已磨亮。只等……雷声。’(tiger loose. claws sharp. Await thunder.)’”
“啪。”
李云龙手里的搪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来了。”解方,喃喃自语。
“他,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杜平,攥紧了拳头。
李云龙,慢慢地,蹲下身,捡起了那块最大的碎片。
“老解。”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
“到。”
“范弗里特,在等‘雷声’。”李云龙说,“他,在等我们,先动手。他以为,我们会在别的地方,发动‘秋季攻势’。然后,他这只‘老虎’,就会从背后,扑向我们空虚的……上甘岭。”
“他……他怎么会……”解方大惊。
“他猜对了。”李云龙站起身,“他猜到,我们要打。但他,猜错了……我们要打的‘决心’。”
“李参谋,您的意思是……”
“他要等‘雷声’。好。”李云龙走到地图前,“那我们,就给他一声……‘惊雷’!”
他拿起电话:“给我接……38军,军长,江拥辉!”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一日,星期四。
板门店。
谈判会场。
美军首席代表,哈里逊中将,脸色阴沉如水。他,刚刚接到了克拉克和范弗里特的密令。
“南日将军。”哈里逊的声音,不再有任何“风度”,“我方,最后一次,重申‘自愿遣返’的立场。如果贵方,在十天之内,不能给出满意答复。那么,一切后果,由贵方承担。”
南日大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将军,”南日说,“我们的立场,也从未改变。一切后果,我们也,早已准备承担。”
哈里逊,猛地站了起来,摔门而去。
谈判,破裂了。
消息传到志愿军司令部。
“老李!”杜平说,“哈里逊,摔门了。他这是……在下‘最后通牒’。”
“这不是‘通牒’。”李云龙说,“这是‘宣战书’。他,在为范弗里特的‘摊牌’,走最后一道‘程序’。”
“他要打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五。
“钢铁运输线”。
洪学智,亲自,押运着最后一批,发往上甘岭的物资。
这不是钢材,也不是水泥。
是……炮弹。
整整三百车皮的,100毫米,122毫米,152毫米的,重型榴弹炮炮弹。
“司令!”一个运输团长喊道,“美国人的飞机,又来了!b-29!在前面,投下了‘定时炸弹’!铁路,断了!”
“工兵呢?!”洪学智吼道。
“工兵排,已经上去了!正在……用手排!”
“刘震呢?”洪学智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轰——”
剧烈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
“报告司令!”一个通信兵喊道,“空军刘震司令来电!他……他正率领‘米格’夜航大队,在清川江上空,和敌人的F-94‘星火’(Starfire)夜间战斗机,展开……血战!”
“告诉刘震!”洪学智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就是拿命,也得给我顶住一个小时!工兵!全员,跟我上!用人,也要把弹坑填平!!”
“李云龙……”洪学智看着南方,“你他娘的……要的‘总账’,老子,给你送来了!你可……别给老子,算亏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三日,星期六。
秋风,萧瑟。
志愿军司令部。每周例行总结会。
“本周,”解方汇报,“‘冷枪冷炮’,战果辉煌。敌军,士气崩溃。”
“政治攻势,”杜平汇报,“南朝鲜军,军心动摇。板门店,谈判破裂。”
“工程进度,”魏东汇报,“上甘岭,‘地下长城’,已百分之八十完工。弹药,粮食,药品,已……储备完毕。”
“敌情。”解方最后说,“美军第7师,已在金化,潜伏六天。‘老虎’,已就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云龙身上。
李云龙,正背着手,看着地图。
“同志们。”他缓缓转过身。
“该来的,都来了。”
“该准备的,也都准备了。”
“范弗里特,在等。等我们,打响‘秋季攻势’的第一枪。”
“他以为,他看透了我们。他以为,我们会在中线,在‘铁三角’,搞名堂。”
“他以为,上甘岭,会是我们的主攻方向。”
“他,错了。”
李云龙,走到了地图的西侧。他的手指,点在了“铁原”以西,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白马山。”(baegma-goji)
“什么?”秦基伟,这个15军军长,也来参加这次“总摊牌”会议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李参谋!你要打……白马山?那是38军的防区!那是南朝鲜第9师,那个‘白马师’的老巢!那,是块铁!”
“对。”李云龙笑了,“我就是要打这块‘铁’。”
“我,就是要让江拥辉(38军军长),去打这块‘铁’!”
“我要让范弗里特,让全世界都看到,我们志愿军的‘秋季攻势’,是在西线!是在白马山!”
“他范弗里特,不是要保他的‘盟友’吗?好!我倒要看看,他,是救白马山,还是……打上甘岭!”
秦基伟,一瞬间,全明白了。他的后背,冒出了冷汗。
“李参谋……你……你这是‘声东击西’!”
“不。”李云龙摇了摇头,“我这是……‘声西,击中’!”
“江拥辉,在西线,给我往死里打。把范弗里特的预备队,把他的飞机,把他的炮弹,全都给我吸引到‘白马山’去!”
“而他范弗里特,”李云龙的目光,移回了上甘岭,“他,一定会以为,我们的中线,因为抽调兵力,而‘空虚’了。”
“他,一定会,在他认为‘最正确’的时间,在他认为‘最薄弱’的地点,发起他那场,蓄谋已久的……‘摊牌’。”
“他,会扑向……上甘岭。”
李云龙,看着秦基伟。
“老秦。38军,是‘诱饵’。你15军,才是那把,真正宰‘老虎’的……‘屠刀’。”
“这盘棋,我李云龙,摆好了。”
“就等,范弗里特,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