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距离一九五三年的元旦只剩下三天。
五圣山南麓,第24军前指坑道。
李云龙正对着一盏马灯,手里拿着一把游标卡尺,在一张比例尺极大的炮兵射击图上比划着。他鼻梁上那副缺了一条腿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但他似乎浑然不觉。此刻的他,不像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倒像个正在锱铢必较的老掌柜。
老皮,你看这里。李云龙用卡尺的尖头在图纸上戳了个洞,声音低沉而沙哑,这是美军第7师31团的一个前沿弹药转运点,坐标391.5高地反斜面。根据侦察连昨晚抓回来的那个舌头交代,他们每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会有三辆卡车从后方运送补给上来。
第24军军长皮定均端着一茶缸浓茶凑了过来,看着李云龙标出的位置,眉头微皱:这个位置在反斜面,我们的直射炮打不到,迫击炮射程又太勉强。
李云龙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所以得算。我算过了,把咱们军属炮团的那两门苏制122榴弹炮拉到西方山侧翼的三号阵地,仰角抬高两度,利用弹道弯曲度,正好能砸进这个凹地。不过,只有三分钟的时间窗口。车一停,人一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皮定均有些迟疑:三号阵地路不好走,炮太重,容易陷在雪窝子里。
打仗哪有走平路的。李云龙把卡尺往桌上一拍,动作虽然轻,却透着股不可置疑的决断,告诉炮团团长,让他把那个连的战马都用上,拉也要把炮给我拉上去。这叫掐脖子。掐断了这根血管,对面那个营过年就得喝西北风。
皮定均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斯斯文文却满肚子坏水的老战友,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对参谋长张震下令:照老李说的办。今晚八点,准时动手。
十二月二十九日,大风。
风卷着雪沫子,在山谷间发出凄厉的啸叫。前沿阵地上的能见度不足五十米。
李云龙裹着大衣,带着两名参谋,顶着风雪来到了74师的前沿坑道。他是来检查坑道生活的。现在的李云龙,最关心的不是冲锋陷阵,而是战士们能不能在地下活得像个人样。
坑道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几个战士正围着一个小铁皮炉子烤火,炉子上煮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
首长好。战士们想起身敬礼。
坐着,都坐着。李云龙摆摆手,找了个弹药箱坐下,伸手在炉子边烤了烤,这通风口是不是又被雪堵了?烟怎么排不出去?
连长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报告首长,外头风太大,积雪太厚,通气孔一会儿就被埋上了。
李云龙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刷刷地写着什么:这不行。空气不流通,战士们容易得病。回头让工兵在通气孔上面加个盖子,做成倒漏斗形状,风吹不进,烟能出。还有,这坑道里的积水,得想办法排干净。湿气重了,烂裆烂脚,比枪子儿还折磨人。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李云龙神色一凛,把本子往怀里一揣,拔腿就往坑道口跑。他动作敏捷,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近半百的人。
怎么回事?李云龙趴在观察哨位上,举起望远镜。
风雪中,只见几个白色的影子正向我不动如山的阵地摸来。是李承晚的伪军,大概有一个排的兵力,这是想趁着恶劣天气搞偷袭。
连长急得要喊机枪开火。
慢着。李云龙按住连长的手,语气平稳得出奇,别急着暴露火力点。这点小鱼小虾,用不着重机枪。传我命令,把手榴弹盖子拧开,等他们摸到三十米,听我口令,一起扔。
三十米,二十米。
伪军的身影在瞄准镜里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被冻出的紫红色斑块。
打。李云龙轻声吐出一个字。
几十枚手榴弹呼啸而出,在雪地上炸开了一片火海。紧接着,战壕里的步枪齐射,那种短促而精准的点射,像是死神的点名。
战斗仅仅持续了十分钟。留下了十几具尸体后,剩下的敌人狼狈逃窜。
李云龙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对连长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沉住气。以前咱老李打仗喜欢哇哇叫,现在明白了,这种防御战,越安静越吓人。打完赶紧打扫战场,把敌人的罐头和香烟都弄回来,给战士们改善伙食。
十二月三十日,阴转多云。
这一天是李云龙策划的政治攻势日。
在前沿阵地上,几个巨大的扩音喇叭被架了起来。但这次播放的不是劝降书,也不是激昂的口号,而是李云龙亲自挑选的一张唱片——京剧《空城计》。
此时的美军阵地上,美国大兵们听不懂京剧,但那种咿咿呀呀的腔调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透着一种神秘的东方韵味,让他们心里发毛。
老李,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皮定均听着外面的动静,哭笑不得。
李云龙正坐在坑道里,用一把小刀削着苹果。这是后方慰问团刚送上来的,金贵得很,他把皮削得薄如蝉翼:这叫文化输出。诸葛亮弹琴退仲达,咱老李放戏退鬼子。让他们猜去吧,越猜心里越没底。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我们搞大动作,我这就给他们摆个空城计,让他们疑神疑鬼,不敢睡觉。
果然,当晚美军的情报部门忙成了一团,分析这种奇怪的音乐是不是某种进攻信号。整个晚上,美军的探照灯在山头扫来扫去,稍有风吹草动就乱打一通,白白浪费了无数弹药。
李云龙听着外面的炮声,咬了一口苹果,嘎吱脆:听听,这就叫草船借箭,不对,是草船借炮弹。让他们打,打累了咱们好睡觉。
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夜。
坑道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但战士们都在尽可能地把这里收拾得干净些。
李云龙特意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干净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来到军部炊事班,看着炊事员们正在和面。面粉不多,还得掺着些豆粉,馅料是用脱水蔬菜和缴获的美军午餐肉罐头剁碎了拌的。
大家都辛苦了。李云龙挽起袖子,洗了把手,咱老李也来露两手。当年在鄂豫皖,我包的饺子那是出了名的皮薄馅大。
他一边熟练地捏着饺子,一边和身边的炊事班长拉家常:小王,想家了吧?
想。炊事班长是个山东汉子,眼圈有点红,我想俺娘包的鲅鱼饺子了。
李云龙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拍了拍小王的肩膀:想家是对的。不想家那就不是人。咱们在这儿拼命,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让家里的娘能安安稳稳地吃顿饺子吗?等把美国佬赶回老家去,我请你去北京吃东来顺,管饱。
正说着,坑道顶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是一发大口径炮弹落在了附近。
几名战士下意识地要去拿枪。
李云龙把手里的饺子皮一放,神色淡定:慌什么。这是范弗里特那老小子在给我们拜年呢。继续包,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饺子必须要下锅。
那顿饺子,大家都吃得很香。虽然有些皮破了,有些馅没熟透,但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李云龙端着一碗饺子汤,独自走到坑道口。他看着远处天空中闪烁的炮火流星,心里默默念道:赵刚,你小子在后方还好吗?这仗快打到底了,咱们离胜利不远了。
一九五三年一月一日,元旦。
新的一年,是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中开始的。
美军似乎是为了报复前几天的失利,出动了数十架F-86佩刀式战机和b-26轰炸机,对志愿军的后方运输线进行了疯狂的绞杀战。
李云龙站在军部指挥所的地图前,脸色铁青。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报告军长,三号公路桥被炸断!
报告,二团运送弹药的车队在五里坡遭遇空袭,损失惨重!
李云龙一把抓起电话,直接接通了高炮营:我是李云龙。你们怎么搞的?让敌机在咱们头顶上拉屎撒尿?
高炮营长声音嘶哑:首长,敌机太狡猾了,全是低空掠袭,速度快,我们的老式高炮跟不上。
跟不上也得跟!李云龙吼道,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既然追不上,那就拦。别盯着飞机屁股打。你们去,把高炮拆开,分散部署在公路两侧的山腰上,不管敌机怎么飞,只要它敢俯冲,就给我织一张火网。这叫拦路虎。记住,不要节约炮弹,我要的是那一瞬间的密度!
放下电话,李云龙转身对皮定均说:老皮,光靠高炮不行。咱们得发动群众。让沿线的汽车兵、担架队,凡是有枪的,遇到敌机低空扫射,都给我集火射击。乱拳打死老师傅,我就不信这铁鸟是金刚不坏之身。
当天下午,奇迹发生了。
一架低空盘旋企图扫射运输车队的F-86,被地面上无数支步枪、机枪和高射炮组成的密集火网击中,拖着黑烟栽进了山沟里。
李云龙看着战报,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戴好眼镜,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人民战争,专治各种不服。
一月二日,晴。
战线稍稍平稳了一些。李云龙没有闲着,他开始研究这一周以来敌军的兵力调动规律。
他把几张不同日期的侦察图叠在一起,对着光仔细看着。
老皮,你看。李云龙指着地图上的一条红线,这几天,美军第7师的防区在收缩,而李承晚的韩2师却在向丁字山方向前突。这说明美国人想把韩军当炮灰,自己在后面搞名为休整实为二线的纵深防御。
皮定均点点头:丁字山那个位置,像个钉子一样楔在他们防线中间,他们肯定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李云龙冷笑一声:既然是钉子,就得扎得深一点。我建议,趁着韩军立足未稳,咱们给他来个敲山震虎。不用大打,就在今晚,派两个精锐班,带上无后坐力炮,摸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专打他们的地堡。打完就撤,绝不恋战。
这叫什么战法?皮定均问。
这叫挠痒痒。李云龙做了一个抓挠的动作,挠得他心烦意乱,挠得他睡不着觉。只有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这谈判桌上的筹码才能多一点。
当晚的骚扰战非常成功。韩军的一个前哨排被端掉,更重要的是,抓获了一名韩军少尉,从他口中得知了美军即将进行大规模轮换的重要情报。
一月三日,一九五三年第一个周末。
李云龙站在五圣山的主峰上,身后是一片苍茫的雪原。
这一周,虽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役,但每一天都在刀尖上跳舞。李云龙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一周的弹药消耗、伤亡数字、敌军动向以及他对未来战局的思考。
他变得更像一个参谋了,沉稳、细致、算无遗策。但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在那副斯文的眼镜背后,依然藏着那个敢于亮剑的李云龙。他把那股子野性藏进了数据里,藏进了战术的每一个细节中。
皮定均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刚送上来的白酒:老李,这一周辛苦了。喝一口?
李云龙接过酒瓶,却没有打开。他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那是他们用鲜血守卫的阵地。
老皮,这酒先存着。李云龙把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的弹药箱上,等咱们彻底把这帮侵略者打服了,等这三八线上真正停火了,咱们再喝个痛快。现在,脑子得清醒,眼睛得擦亮。你看那丁字山,我看美国人下一轮的攻势,肯定就在那儿。
皮定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丁字山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像是一个沉默的巨人,正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云龙摘下眼镜,哈了一口热气,用衣角仔细地擦拭着。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一九五三年的大幕已经拉开,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