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地上,指尖刚碰到那块石板的边角,楚昭的手就落下来了。他没看我,目光死死钉在石碑露出的一角上,唇线绷得像刀刃削出来的一段。
“别碰。”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
我缩回手,血契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点温热,不痛了,也不烫,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我知道它没睡,只是在等什么。
楚昭走上前,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短促的裂响。他抬手,掌心贴向石碑表面,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灰尘簌簌落下,露出整块碑体——通体漆黑,纹路如蛛网蔓延,中央两个大字:**不可**。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模糊却清晰可辨:“天命不可改,违者永堕归墟。”
我喉咙一紧。
这话说得不像警告,倒像判决书。谁写的?判给谁看的?
楚昭盯着那行字,左眼的琉璃镜忽然颤了一下,裂痕深处闪过一丝异光,像是有风吹动花海,又像是有人在远处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嘴角竟扬起一点笑,冷得能冻住火苗。
“你说得对。”他对着空气说话,像是在回应某个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她替我挡劫,而我……亲手把她钉进了门。”
风停了。
坑底的浮雕静止不动,可我却觉得那些跪着的人影全都抬起了头。
楚昭伸手,五指张开,按在碑面上。
“可今天。”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进地底,“我不再跪着认命。”
话音未落,碑缝里突然渗出一股灰雾,扭曲成一张人脸,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那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若毁此碑,便是斩断轮回之路——她魂魄永不能归,你也再无回头之机。”
是渊主。
他的残影从碑文中钻出来,像从旧账本里爬出的蛀虫,缠在规则边缘啃噬人心。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血契猛地一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楚昭却笑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用折扇轻轻敲了敲碑面,发出一声脆响。
“渊主啊渊主。”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茶馆闲聊,“你总爱拿‘牺牲’当锁链,挂在别人脖子上拽着走。可你不懂——”
他顿了顿,扇尖一挑,指向那张鬼脸。
“我不是要救她回来。”
风忽然卷起,吹动他的衣摆,也吹散了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花瓣。
白色,红蕊,落地无声。
“我是要让这天道知道。”楚昭一字一顿,“它没资格判她死。”
渊主的脸扭曲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楚昭指尖闪出一道银光,顺着扇骨滑入掌心。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只看见风突然变了方向,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碑面上,石质竟微微软化,像晒化的蜡。
“你竟用漏洞亵渎法则!”渊主嘶吼。
楚昭不答,掌心猛然压下。
轰!
整座石碑剧烈震颤,裂缝如蛛网炸开,一道道黑气从中喷涌而出,像是封印了三千年的怨念全被撬了出来。那些黑气凝聚成人形,有男有女,有哭有笑,最后全都定格在一个背影上——长发披肩,手持断簪,站在归墟门前,回头望了一眼。
我没看清她的脸。
但楚昭看清了。
他身体猛地一晃,嘴角溢出一丝血,可手始终没松。
寒意顺着地面爬上我的脚踝,耳边响起无数细语,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名字,有人在问:“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楚昭还在往前压。
他的手臂开始发抖,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滴在碑面上,嗞的一声冒起白烟。可那双眼,从始至终都没眨一下。
“我不是为你赎罪。”他咬着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我是为我自己……讨一个‘能改’的世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石碑发出一声哀鸣。
咔嚓——
自上而下,裂成两半。
紧接着,整座碑体崩解,化作无数黑色碎屑,被风卷着四散飞扬。那些黑气惨叫着消散,那张残影也在尖叫中扭曲、溃烂,最后只剩一句飘忽的威胁:
“你以为毁了一块碑就能逃开?她是你命里的劫,你是她的灾,你们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撕碎了。
我怔在原地,看着漫天灰烬飘落。
楚昭缓缓收回手,指尖滴着血,一滴,两滴,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血没渗进土里。
反而开出了一朵花。
白瓣,红蕊,静静立在那里,像是谁不小心遗落的信物。
他低头看了眼,没说话,转身就走。
我赶紧跟上,腿还有点软,但比刚才强多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那句话……真的能改?”
“哪句?”他头也不回。
“天命不可改。”
他脚步顿了顿,抬起手,轻轻摸了下发间的青铜夔龙簪。
“现在能了。”他说,“因为我说了算。”
通道越来越窄,两侧石壁上的浮雕也越来越密集。有些是献祭场景,有些是战斗画面,还有一个,画着两个人并肩站着,一人持旗,一人执笔,脚下踩着断裂的锁链。
我没敢多看。
总觉得那些画像的眼睛,都在跟着我们移动。
走到一处岔口,地面出现一道浅沟,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过。沟底泛着微弱的银光,像是液态的星砂。
楚昭停下,蹲下身,用指尖蘸了一点,捻了捻。
“这是……”我刚想问。
“星盘的残迹。”他打断我,“有人来过。”
我心头一跳:“谁?”
他没回答,而是将沾了星砂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
一道微弱的光痕浮现,勾勒出一条隐形路径,蜿蜒深入前方幽暗。
“走。”他说,“别掉队。”
我点点头,正要迈步,忽然感觉锁骨下的血契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痛,也不是热。
更像是……回应。
我低头看了眼,纹路依旧安静,可皮肤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像是一根埋得太久的钉子,终于被人拔出了一截。
楚昭已经走在前面了,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他左手握着折扇,右手垂在身侧,指尖还在滴血,但他好像完全没察觉。
风从背后吹来,卷起一片灰烬,擦过我的脸颊。
我快走两步追上去,在他身后小声问:“刚才那个女人……和我真的一样吗?”
他脚步没停,也没回头。
“一样。”他说,“蠢得坦荡,忠得偏执,以为只要不死,就能改变结局。”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那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带刺,反而有点……复杂。
“但你有一点不一样。”他说。
“哪点?”
“你还没死。”他抬手,用扇柄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所以我还能骂你。”
我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
他也笑了下,虽然只有一瞬。
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通道尽头隐约有光,不是火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种流动的、像是液体金属般的光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气,不甜,也不刺鼻,反倒让人想起雨后的青苔。
我们越走越近。
忽然,楚昭抬手示意我停下。
他眯起眼,看向前方拐角处。
那里,静静立着一块残破的石板。
上面刻着三个字:
**归墟门**。
他盯着那三个字,站了很久。
我没有催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也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再有回头的机会。
他终于迈步上前,手指抚过那行字,动作轻得像怕弄疼它。
然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瓶墨水,打开盖子,倒在指尖。
那是种泛着幽蓝光泽的液体,据说是冥河最深处凝出的墨髓,写在纸上能困住鬼魂,画在符上能篡改命格。
他用沾了墨髓的手指,在“归墟门”三个字旁边,写下了一行新字。
四个字。
笔画刚劲,力透石缝。
**我命由我**。
写完最后一笔,他收手,退后一步。
石板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
我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烫。
不是血契。
是别的什么。
楚昭转过身,看了我一眼。
“走。”他说,“该去找下一个漏洞了。”
我点头,刚要动身。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颤动。
不是地震。
更像是……某种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