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宗主五百岁寿诞。
前番万骨祭坛的枯骨控诉和宗主当众咯血的阴影尚未散去,但血魂宗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依旧在惯性的驱使下隆隆运转。为了彰显威仪、震慑宵小,同时也是为了汲取更多力量以应对那愈发棘手的云九幽,这场寿宴依旧以极其奢靡的方式在宗门核心的“血魄殿”举行。
殿内灯火通明,却并非温暖的烛火,而是无数悬浮在半空、燃烧着幽绿或惨白火焰的骷髅头灯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珍稀灵材的异香以及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腻酒气。巨大的穹顶之下,宾客如云,皆是依附血魂宗的各路魔头、邪修巨擘,他们推杯换盏,笑声或粗犷或阴鸷,试图用喧嚣驱散心头的阴霾。殿中央,巨大的血池汩汩翻腾,散发着精纯而邪异的灵气。
血魂宗主高踞于血色晶石雕琢的宝座之上,猩红大氅掩盖了身形,兜帽的阴影比往日更深沉。他沉默地接受着下方潮水般的谄媚与贺寿之声,周身散发的气息沉凝如万载玄冰,却比万骨祭坛时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仿佛一座压抑到极致的火山。
“恭贺宗主千秋!万寿无疆!”
“区区薄礼,万载血珊瑚一株,聊表心意!”
“祝宗主神功再进,早日踏破虚空!”
觥筹交错间,司仪长老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吉时已到!献——‘千年血髓玉液’!此乃集万灵精粹、辅以地心火脉温养千年而成,饮之可窥大道玄机,壮我神魂根基!请诸君满饮,共祝宗主圣寿!”
话音刚落,两队身着轻薄纱衣、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傀儡的侍女,手捧晶莹剔透的血玉酒壶和杯盏,如同提线木偶般从殿后鱼贯而出,无声而迅捷地为每一位宾客,尤其是高踞主位的宗主,斟满了那所谓的“千年血髓玉液”。
酒液在血玉杯中微微晃动,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近乎透明的深琥珀色,内里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金色流光游走,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醇厚异香,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血腥与灵材气息,勾动着在场每一个修士心底最深处的贪婪与渴望。仅仅是闻上一口,便觉神魂一清,似乎连修为瓶颈都有松动的迹象。
“好酒!”
“不愧是血魂宗圣品!”
“此等仙酿,闻所未闻!”
宾客们眼睛发亮,贪婪地盯着杯中物,迫不及待地举杯。
宝座之上,血魂宗主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冷漠地扫过下方狂热的人群,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流转着金芒的“琼浆”上。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缕微不可察的神念探出,扫过杯中之物。酒液纯净,灵气磅礴精纯,并无任何外来的毒物或诅咒痕迹。
然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历经无数生死磨砺出的本能警兆,却如同冰针刺骨,让他端坐的身形更加僵硬。云九幽……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名字再次浮现。枯骨辩罪,怨魂反噬……此子手段诡异莫测,岂会放过这等汇聚宗门核心力量的场合?这酒……绝对有问题!但他以神念反复探查,甚至动用了宗门秘传的“血鉴之术”,依旧一无所获!酒,就是酒,顶级的血髓玉液!
是疑心生暗鬼?还是对方的手段,已高妙到连他都无法勘破?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犹疑,下方已有性急的宾客按捺不住,仰头便将那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咕咚…呃?!”
酒液入喉的瞬间,那人脸上陶醉贪婪的笑容骤然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看到世间最恐怖景象的极致惊骇!他手中精致的血玉杯盏“啪嚓”一声摔得粉碎,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几步,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珠疯狂凸出,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鸣。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正上演着将他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噩梦!
“不…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他猛地抱头蹲下,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绝望,“爹!娘!别丢下我!火!好大的火!啊啊啊——!”
这如同厉鬼哀嚎的惨叫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炸裂了宴会上虚假的喧嚣!
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噗通!”
“啊——!我的道基!我的修为!怎么碎了?!”
“滚开!别缠着我!那些被我炼成血丹的人都来了!都来了啊!”
“不!不要杀我!我错了!我把抢来的都还给你们!求求你们!”
惨叫声、哭嚎声、绝望的求饶声、癫狂的自语声此起彼伏,瞬间充斥了整个血魄大殿!那些饮下“琼浆”的宾客,无论修为高低,此刻都陷入了各自最恐惧、最不敢面对的“未来”或“过去”的幻象之中!有人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有人状若疯魔挥舞法宝攻击着不存在的敌人,有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如同受惊的鹌鹑……奢华的宴会瞬间化作群魔乱舞、鬼哭狼嚎的疯人院!
血魄殿内,秩序彻底崩溃。那些尚未饮酒或反应稍慢的宾客,惊恐地看着身边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同伴瞬间变成疯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推搡奔逃,试图远离那些陷入幻境的危险源。桌椅被撞翻,精美的灵果佳肴滚落一地,被无数双慌乱奔逃的脚踩踏成泥。杯盘碎裂声、桌椅倾倒声、惊恐的尖叫与陷入幻境者的疯狂嘶吼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
混乱的中心,血魂宗主依旧端坐于血色宝座,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然而,那覆盖在猩红大氅下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兜帽阴影下,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再次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死在血魄殿一根巨大梁柱后方的阴影里。
那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石柱。云九幽的脸色在幽暗光线下惨白如纸,口鼻间不断有鲜血渗出,顺着下颌滴落,在脚下的阴影里积成小小的一滩。强行催动轮回之瞳,将十万怨魂的滔天怨念与自身因果之力糅合,化入这覆盖全殿的“因果酒”中,引导饮者直面内心最深沉的恐惧劫难,对他这具残躯而言,负荷如同背负山岳前行,每分每秒都在撕裂他的神魂。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唯有那双眼睛,右眼因过度催动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的血色旋涡却依旧在疯狂旋转,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玉石俱焚的偏执,死死锁定着高踞主位的那片猩红阴影。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当大殿陷入疯狂混乱的瞬间,血魂宗主那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他看到了当一位长老因幻境中看到自己被抽魂炼魄而癫狂扑向主位时,宗主周身那凝滞如冰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波动涟漪!虽然对方依旧端坐如山,但那瞬间泄露的一丝不稳,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映入了云九幽燃烧的右眼。
代价沉重,但这把焚心之火,终究是烧到了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下!云九幽染血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牵扯出一个无声的、冰冷而惨烈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