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罗老伯悲痛欲绝、几乎要崩溃的模样,季知棠心中酸涩,却知道此刻不是一味安慰的时候。她慢慢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得平缓稳定:“罗老伯,您先别急,光哭解决不了问题。您说签了契书,那契书……还在您身上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罗老伯像是抓住了什么,颤抖着手,又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才掏出那张被他攥得皱巴巴、边缘都有些破损的纸张,小心翼翼地递给季知棠,仿佛这是找到孙子的唯一线索。
季知棠接过契书,展开细看。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算得上工整,条款罗列得看似有模有样,年限、规矩、学徒义务等等。
落款处果然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刻着“林氏匠院”的字样。她仔细辨认那印章,印泥颜色不算鲜亮,边缘有些模糊晕染,刻工也显得粗糙,绝不像是一个能雕出一两金子门窗的大师会用的私印。这更加印证了林家那家丁的话——这契书,是假的。
“老伯,”季知棠指着印章,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您看这印章,模糊不清,刻得也粗糙。真正有名望的大师傅,印章不会是这样的。那林家人,恐怕确实没说谎,您是被别人冒充林大师的名头骗了。”
罗老伯闻言,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
季知棠没有停下思考,她蹙着眉,回忆着罗老伯刚才的叙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老伯,您刚才说,你们一进城门,就有人主动上来问是不是拜师的?”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探究。
“这就奇怪了。鄞县城每日进出这么多人,他们怎么一眼就认出你们是来拜师的?你们……当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罗老伯茫然地回忆着,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转动,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确定地说:“特……特别?我们就是普通乡下人打扮……哦,对了!我当时……手里拿着一封信,怕折了,一直捏在手里。那两个人走过来,好像……好像是先看到了我手里的信,才开口问的……”
“信?!”季知棠心头一跳,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点,“什么样的信?现在信在哪里?”
“信……信被那个‘林大师’收走了。”罗老伯懊悔地拍着大腿,“他说这是举荐信,要归档留底的,我一进去,他就拿走了……”
季知棠眸光一凝,思路瞬间清晰了不少:“他们是通过信知道你们的!而且事后还要拿走这封信,这说明信很重要,可能是他们消除证据的关键!老伯,您再仔细想想,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是谁给您的?”
罗老伯却连连摇头,脸上露出不愿相信的神情:“姑娘,那信……那信是我堂侄罗大昌写给我的举荐信啊!是他好心,帮我孙子找的门路!他是孩子的表叔,哪有叔叔害侄子的道理?肯定不是信的问题!”
“堂侄?罗大昌?”季知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新出现的人物,她语气温和却坚定,“老伯,现在情况紧急,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细节。您能把您这位堂侄的事情,详细跟我说说吗?他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有门路认识‘林大师’?”
罗老伯虽然觉得季知棠怀疑自己侄子有些不应该,但见她神色严肃,又是真心帮自己,便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原来他那堂侄罗大昌,几年前家里也和罗老伯差不多,穷得叮当响。后来出门闯荡,听说是在外面当了掌柜,发了点小财。
这罗大昌也算不忘本,发达后时常回村,也经常会给老家亲戚邻居的孩子介绍出路,这次阿吉阿祥能来鄞县拜师,就是罗大昌主动揽下的,说是有门路能拜在名师门下。
“介绍出路?”季知棠追问,“那他之前介绍出去的那些孩子呢?有学成回来的吗?或者,有捎信回来吗?”
罗老伯想了想,说道:“当学徒哪有那么容易回家的?至少也得在师傅那待上三五年吧。大昌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开始帮村里介绍……那些孩子是回不来,不过都挺懂事的,都会托大昌捎口信回来报平安,有时还会指几文钱回来给家里呢。”
听起来,这个罗大昌似乎是个知恩图报、热心肠的远房亲戚。行为合情合理,有举荐,有后续的口信和指钱,几乎打消了家人的疑虑。但季知棠听着,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流程。介绍出去的孩子都恰好不能回家,都恰好只能通过罗大昌这个中间人传递消息……这真的是巧合吗?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季知棠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更多了,而且罗老伯情绪激动,需要休息。
她安抚道:“老伯,您今晚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我在衙门有熟人,明日一早就替您去报案。官府出面,总比我们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要强。”
罗老伯听闻能报案,还是官府的熟人,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岸边的灯火,激动得又要下跪,被季知棠连忙扶住。她安排姚小星,让罗老伯暂时和陈老汉他们挤一挤,有个照应。
事情往往就是这般凑巧。没等到第二日,当晚周彦辰处理完公务,便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速食店。季知棠正惦记着这事,见他来了,立刻将他拉到后院僻静处,将罗老伯的遭遇以及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
周彦辰凝神静听,面色逐渐沉肃。待季知棠说完,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听你所述,这八成是碰上精心策划的团伙了。利用百姓望子成龙、寻求出路的心理,伪造身份契书,拐骗孩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瞒你说,我最近也接到几起孩童失踪的报案,但都是在闹市人多的地方丢失的,现场混乱,连个可靠的证人都找不到,查起来毫无头绪。罗老伯遇到的这个案子,虽然手段不同,但目标一致,很可能与之前那些是同一伙人所为。如今有了罗老伯提供的林氏匠院、举荐信以及罗大昌这几个明确线索,调查便有了方向。”
他当即唤来随行的小武,低声吩咐,条理清晰:
“一、立刻派人去城东,查清那个‘林氏匠院’的东家是谁,是何时租赁,何时搬离的。询问附近住户、商铺,可有人记得那些人的样貌、口音,或者搬运了何物,去向大致如何。”
“二、派人快马前往茗川县,联络当地知县,请求配合,暗中调查罗大昌此人。查明他近几年的行踪、交往人员、经济状况,尤其关注他是否频繁介绍孩童外出学艺,以及那些孩童的真实下落。”
他特意强调:“告诉下面的人,行动务必隐秘,这伙奸人行事狡猾,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隐匿无踪。”
然后对季知棠说,“知棠,你也要嘱咐罗老伯,切莫再自行寻找或对外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季知棠点头。周彦辰的安排周密稳妥,官府的力量介入,确实比他们单打独斗要有效得多。
第二日一早,罗老伯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的,一听到外面有动静,就立刻起身,眼巴巴地等着季知棠的消息。当得知昨夜已经向周知县报案,并且官府已经着手调查后,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绝望。
但深深的愧疚感依旧折磨着他,他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双手抱着头,目光空洞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孙子的名字,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石像。
季知棠看着心疼,却也不知如何劝解。
恰巧这时,陈老汉过来请示,说城郊田庄最后一批辣椒可以采摘了,他今日要过去盯着采收和晾晒。
季知棠也不想让罗老伯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便对陈老汉道:“陈伯,今日您带上罗老伯一起去吧。田庄空气好,带他散散心,总比闷在城里强。”
陈老汉是个憨厚人,看了眼失魂落魄的罗老伯,了然地点点头:“诶,好,东家放心,我会照看好罗老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