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记录本收进帆布包时,天刚过午。田里的秧苗排成行,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光。他没走远,拐了个弯往陶坊去。赵晓曼上午说小石头又来了,在门口蹲了半个多钟头,捏了只鸟就跑。
陶坊门开着,风从后窗穿进来,吹动挂在梁上的干草束。赵晓曼正把那只陶鸟放在泥台边上,对着光看裂口。鸟的翅膀歪着,嘴张开,像是要叫没叫出来。
“他手很稳。”她说,“但每一下都像在忍着什么。”
罗令没接话,伸手把陶鸟翻了个面。底座有一道压痕,像是拇指反复揉过又强行压平。他指尖在那道痕上停了两秒,低头从衣领里取出残玉,贴在泥台边缘。
闭眼。
画面浮起:夜,土屋前堆着柴,一个女人坐在陶轮前,手里捏着一只不成形的鸟。她没烧它,也没扔,就放在床头。旁边孩子睡着,脸上有泪痕。女人轻轻把鸟放进一个小坑,盖上土,插了根草。
再换一幕:一群人围火,有人捧出陶罐,罐身刻着名字。没人说话,只有一人低声哼了两句调子,像歌又不像歌。
睁眼。
“以前的人,把话捏进泥里。”他说,“说不出口的,埋了;怕忘了的,刻上。”
赵晓曼看着他。
“不是为了传手艺。”他把残玉收回衣领,“是为了把心事留住。”
第二天直播照常开。镜头对准泥台,背景是几排晾干的陶坯。罗令没提田,也没讲节气,只把那只裂口鸟举到镜头前。
“有人问,这玩意儿算什么?”他声音平,“不值钱,不成套,烧歪了,还裂着。可你们看它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动了一下?”
弹幕慢了几秒,才开始滚动。
【像我小时候做的那个狗】
【我妈走那天,我捏了个小人,藏床底下】
【现在还留着】
赵晓曼接过话:“我们打算在陶坊加一节课,不教技法,也不计考勤。谁想来,就来捏点东西。想说什么,就捏什么。”
【这也能行?】
【别搞虚的,不如多卖两窑】
罗令没理那些话。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新泥,拍在台子上,推给镜头前。
“今天不讲怎么做,讲为什么做。”他说,“陶土不骗人。你急,它裂;你狠,它碎;你心空,它就薄得透光。但它也记好事——你慢慢揉,它就服帖;你带着念想,它能存住。”
画面切到残玉投影:先民把陶片埋进地里,旁边种下一棵树。几年后树长大了,有人挖出陶片,拼起来,读上面的字。
“他们知道,人会走,话会忘,可泥记得。”
弹幕停了两秒,然后刷开一片。
【我爹走那年,我没敢哭】
【我闺女三岁走的,我想她】
【我想回家】
赵晓曼轻声说:“有些孩子,爸妈在外打工,一年见不上两回。他们不说,不代表不想。我们试一试,让泥替他们开口。”
当天傍晚,小石头又来了。这次他没蹲门口,直接走进来,站在泥台前。赵晓曼递给他一块泥,他接了,低头揉。
不说话,也不看人。
他捏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做出一男一女,站在一起,中间空着一块。他又搓了条细泥,连上三个人的手。做完,放在台子上,转身要走。
“你叫它什么?”赵晓曼问。
他停住,背对着她,声音很小:“我想爸妈了。”
说完就跑了。
赵晓曼望着门口,没追。罗令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三天后,县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女人,提着公文包,在陶坊坐了一上午。她没说话,只记笔记。第二节课,小石头又来了,这次捏了个房子,屋顶是完整的,门开着。
课后,专家把赵晓曼叫到一边:“你们有没有量表?有没有对照组?有没有心理评估数据?”
“没有。”赵晓曼说,“但我们知道,他今天说了三句话,以前一个月都不开口。”
专家沉默一阵,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她讲得很慢,提到“非语言表达”“情绪释放”“乡村儿童心理支持系统”。挂了电话,她点头:“省里心理干预中心愿意出认证。如果持续记录,可以申报试点项目。”
当天直播,赵晓曼把一张电子证书投在墙上。弹幕刚刷出【恭喜】,一条新评论跳出来:
“伪科学,拿孩子博同情,骗补助。”
Id是“文化清流”,头像穿唐装的男人侧影。
弹幕顿了一下。
【这人又来?】
【赵崇俨那套话术换皮了】
【认证都出了,还黑?】
王二狗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正在巡逻,看到消息,立刻掏出手机,点进村群。
“都给我上线!”他打字,“抄家伙,清场子!”
不到十分钟,弹幕变了。
【我儿子捏了个碗,写‘给妈’,她哭了】
【我家娃捏了个烟斗,说想爹了,三年没见】
【你们城里人不懂,泥里有根】
【支持陶艺治疗】
【非遗不是死手艺,是活人心】
有人发图:孩子捏的陶碗,歪歪扭扭写着“妈妈别走”。有人发视频:老人捏了个老牛,说“那年饿死前,它还给我舔手”。
黑评被冲得七零八落。
罗令最后出镜。他没说话,只举起那只裂口鸟,对着镜头。
“它不会飞。”他说,“但它想叫。”
弹幕刷了一页又一页。
【它叫了】
【我们都听见了】
【这才是活着的非遗】
夜里,罗令回到陶坊。灯还亮着。小石头坐在泥台前,手里捏着新泥。他看见罗令,没躲,也没说话,只是把泥递过来。
罗令坐下,接过泥,开始揉。
两人没开口,只有手在动。泥在掌心变软,成形,慢慢拉出一个轮廓。
是个小人,背着手,抬头看天。
小石头伸手,在小人头顶捏了两颗点。
“星星。”他说。
罗令点点头,把自己的泥人放过去,和他并排。
两个小人,一起望着上方。
窗外,风把干草吹得轻轻晃。泥台边的陶鸟静静立着,裂口朝光。